低髻子

如果再次登上舞台,你会讴歌什么样的爱

【双花/授权翻译】心之所向,身之所往(下)

·上篇:

·孙先生24岁生日快乐!你,我永恒的梦;我很顽固地爱你,说时依旧,泪如倾。上帝保佑但愿别人也能这样爱你。



“你的头发比以前长了。”短暂的相认过后,他们迎来了一阵久到让人觉到狼狈的沉默。孙哲平于是又说。


张佳乐头顶上现在还悬着朵由震惊炸出的白色蘑菇云,这几个字没头没脑地钻进里面,所代表的意义直接被过滤完全。它们最终只幻化成喉咙里一百万句“你他妈的”“我他妈的”和其他脏话中的一行,并在他脑内反反复复地循环播报起来。


此刻的他分不清自己是更想笑还是更想尖叫还是更想在孙哲平脸上揍一拳,或者也有可能是更想把这三件事都做一遍。所以他最终选择了暂时先尽可能地保持着镇定,只用震怒将两只眼睛填满,派它们替自己了结杀死眼前这个人的祈愿。而不同于在机场瞪保安那次,这回他一定是把这想法传达成功了——至少成功了一小部分。喉结上上下下滚动几遭后,孙哲平极不自在地把目光转往了其他方向。


张佳乐做了几个深呼吸,两只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直到他平安地度过了这场骇愕。或者说,直到他起码不会一张嘴就狂叫出声。


“两年。”他艰难地开口。声音费力地从牙缝间挤出,张佳乐动用了面上的每块肌肉来阻止愤怒或即将到来的崩溃在语气中显现。虽然根据眼下的情况判断,他其实也并不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


“操你妈的整整两年!孙哲平!”果然,跟在一个故作冷静的重音后面,结尾的名字终于还是被他以呐喊的姿态砸进了空气。离他们所在地方的四排柜子以外传来一阵什么东西倒塌的声响,好歹让这三个字显得没那么吓人。但孙哲平的下眼皮还是因此猛地抽搐了两下。


少数张佳乐的脑细胞对此产生了不少复仇成功的快意——孙哲平彻底失踪了整整两年。可现在,在哪不好,他偏偏从哈尔滨一家温泉馆二楼的木头架子里突然冒了出来,因此得到再多的惩罚也都是活该。而剩下较大部分的大脑则在努力地尝试着将他在这两年中想对自己这位前队长说的所有话浓缩在一个连贯的完整单句里。但显然没有成功。


“你想都别想现在就开始给我解释,现在就让我原谅你。”倒是这样的话从嘴里探出了头。张佳乐把肝火抑了又抑,也只将下个句子的咆哮意味减少了一半。


“他妈的你个混蛋。”


——而这只是此时在他嗓子里数不清的,互相屠戮的,每个都争着抢着想跳出来看他头顶大灯发光的悲哀和挣扎和喜悦和詈骂中的一句,而已。孙哲平把两只手张开成一个安抚的弧度,张佳乐却只想掐死他,直到一条在那只左腕上蜿蜒的雪白绷带伸展进他的视野。


这种感觉就像在哈尔滨的室外跳进了一湖冰水。也像他原本就在燃烧,但又被人在身上额外浇了整整一百升沸腾的热油。滚烫的痛楚劈头淋下,跳动着提醒,再严重的伤也绝不是他当初只给他留下一份字条,一张SIM卡,和两年音信渺无的理由。


“孙哲平。”张佳乐说。他一字一顿地咬着这个名字,让它挂在齿边接受灯光的审判,又咽下其中所有墨迹以使其变得透明。“告诉我,如果我们今天没在这里遇上,我是不是就永远也见不到你了?”


孙哲平的唇角垂了下去。这是他在愧疚时特有的表情,张佳乐对这一点记得比今天的日期还要清楚。


“如果我不想见你的话,”他平静地说,“我根本不会叫你的名字。”


这个阐述引出了一种糟糕到极致的体验:张佳乐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他甚至可以理解他。愤怒在体内发出野兽觅食的嘶嘶声,开始了无方向地转悠,飞腾,甚至又把他浸回了那湖冰水中间。在被全面侵蚀掉以前,他很想丢点什么作为发泄,可偌大的更衣室里没有一件适合他扔的东西,除了手里的小毛巾,但脏了的话还要去前台换。张佳乐只好只用脑袋重重地抵住了柜门。狠狠地骂了声娘。


一个工作人员突然出现在他的余光里:“两位先生,您这里没出什么问题吧?”


“啊,没有,我们特别好,不能再好了,简直好得不得了。”张佳乐答。工作人员一走开,他便把头弹回孙哲平的方向,有点期待他要是能像个海市蜃楼一样消失就好了。可后者就正坐在墙角的长椅中央,整个人动也不动,面上带着一点罕见的仓皇紧盯着他的眼睛。


张佳乐对着那张脸死死地瞪了一会,把终究塞不进包里的派克大衣甩到了上面。


“等理清了想法,我再跟你算账。这段时间里我们最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假装什么都简直好得不得了。”等孙哲平把自己从劈头而降的厚重黑暗里解救出来后,他才又接着说,“在那之前,你再跑一个给我试试看。”


孙哲平歪了歪脑袋。


“你的派克好破啊。”他边说边把它递回来,“你从哪买的?”


“长沙。”张佳乐答。他同时尽可能用力地把这件大衣捅进了储物柜最里面,可当砸上门时,还是有一只袖子不幸地被卡在了缝间。


——“你不是第一个建议我去换一件新的的人。”


 

走进澡堂的时候,张佳乐才发现之前的更衣室其实一直冷得要死。腾腾蒸汽派克大衣般扑上他的肩膀,只不过比他现有的这件要厚两倍以上。花洒下方,置物架里放着澡堂提供的洗发水,张佳乐认真地把它们揉到头发里,被包装称作“草本精华”的液体在他头皮上召起了一场温柔的小型舞蹈。随后就被水冲跑了。


睁开眼睛时,他发现孙哲平正在朝自己的方向凝望。他的表情充满遐思,入迷到像是在漓江水域里唯一的船上凝望远处的青山。


“你洗头发要花好长时间啊。”对视两秒后,后者感叹道。


“不然会有静电,而且还会很脏,”张佳乐嘟囔,“工业城市的空气质量实在太差了。在昆明,哪怕天干得要下土也不会让人脏成这样。”


孙哲平捋了把自己湿淋淋的短发,一脸的若有所思。


温泉池带给他们与其外表极为相符的温暖。角落里的水懒洋洋地咕噜噜冒起泡,小幅度拍打着黑色的大理石池沿。张佳乐把自己整个浸到水里面,直到皮肤被烫得发红,才肯探出头去盯电视上正循环播放着的某系列犯罪电影。他其中一个堂哥一定知道这只长相神奇的角色叫什么名字。


“你来哈尔滨干什么?”他问。出口的声音小到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又恰巧被蒸汽模糊了边角,所以最终只变成了一串混沌隐晦的呢喃。


“看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的哈尔滨冰灯。”孙哲平说着,悄悄地在水下滑到了他旁边,“你呢?你为什么来这儿?”


“因为听说这个地方适合冬天玩。”屏幕上,一个看起来有点像荣耀里驱魔师的模糊轮廓正将一把长长的镰刀举得老高,“但我今天在外面看到的冰都是黑的,所以雪也跟着显得不那么好看了。”


这句话也许有趣吧,孙哲平轻轻地笑起来。这个笑声在张佳乐脑中唤出不少关于过去的事情,熟悉到令他心痛。他仰着脸把目光聚焦在天花板上,默声倒数了十个数字后,从水里站起身来。


“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干嘛?”


一直到几分钟后,他左手拿着梳子右手握着吹风机,每晃一下脑袋都能看见大滴水粒砸在手背上时,孙哲平才回答了这个问题。“我觉得我可能要继承一家公司。”他说,身上已经套上了一件印着本店图标的T恤。他自己原本穿来的那套衣服则在柜台上躺着,用味道告诉张佳乐它们昨天才刚被洗过,而且孙哲平还把洗衣液倒多了。


“你从哪继承啊?”某处头发里有一个结——诚实点说的话,满头头发里有很多结——张佳乐于是又拿了个宽齿的梳子,将它们依次认真地解开。孙哲平耸耸肩走了出去,只在门框中给他留下一个过分灼眼的剪影。


最大的一个结散落下来的时候,孙哲平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人各自的手机。之后,他们一起坐电梯去三楼的休息区。狭小的空间里,沉默是那样令人舒适,以至于当张佳乐闭上眼睛,感觉就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候,他们的生命里还没有那条白色的绷带,梦想的一整个世界也还没被颠倒过来。


“我之前都不知道你会喜欢泡澡。”孙哲平说。


“嗯,之前是不会,但不是有句话嘛,”张佳乐答,“‘旅行就是不断尝试新的东西,而且永远不算太晚。’话说休息区里都有什么啊?”


“这个地方吗?什么都有。”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但他们的桑拿是最好的。而且如果你愿意相信‘采自喜马拉雅山的盐玉石’确实很不同寻常的话,就更好了。”


孙哲平没有在说谎:从小型咖啡厅到儿童游乐场再到休闲按摩椅,张佳乐发现这里真的什么都有。而且桑拿也真的是最好的,不管这是不是得益于喜马拉雅盐玉石的神秘力量。周遭温度极高,整个小木屋像沙漠一样又干又闷,即使与之相比还少了太阳的炙烤,也已经足够把整个冬天的记忆逐出他的大脑了。这让他想起自己在桂林时很多个幕天席地的慵懒午后,山水之间,只有呼与吸向来对他忠诚。


不过现在可要比在桂林那会热多了。张佳乐倚在墙上,慢慢预备合起逐渐发沉的眼皮。


“外面有一个可以睡觉的休息室。”然后他听见孙哲平在他耳边喃喃,“就先别在这儿睡啦。”


和桑拿房的温度比起来,休息区的其他地方就连灯光都凉到剜心,从里面走出来的瞬间,张佳乐身上的所有热度便一下子长脚跑到了五百米开外。一位工作人员给他们端来了一壶雏菊茶,他一连倒了好几杯,依旧能感觉到从喉咙一路跑到胃里的灼烧感。孙哲平张开四肢躺在一旁的针织垫上,一只手随意地在手机上乱划,潮红也一点点从他脸上溜走不见了。在重新开口之前,张佳乐清了好几次嗓子,咳咳咳的声音一时间连绵不绝。


“你打算什么时候才把我从你所有消息软件的黑名单里放出来?”


作为回应,孙哲平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张佳乐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他一一重置了每个有拉黑功能的软件。“我都忘了我这么干过了。”孙哲平说,“把你二维码调出来,我去年换了个新的微信号。”


之后,张佳乐便跟着孙哲平在休息区乱逛起来。同样是从没有来过哈尔滨,后者在这个温泉房里却像他在任何地方一样游刃有余。张佳乐暗暗猜测这是因为这家店在北方有一系列布局相同的连锁,而孙哲平去过其中一家。要不就是因为这个人在说谎,这其实并不是他第一次到这个城市中来了。


最终,他们走进了一个整座房间里只有一盏奇怪的小夜灯散发着一点诡异蓝光的暗室。张佳乐将一个哈欠扼杀在唇边,轻松地用毯子把自己裹成了一条细长的豆荚。孙哲平从另一个豆荚里望着他,灯屏蓝光给他的脸上留下了几块棱角朦胧的阴影。


“我要睡一小觉。”张佳乐说,这当然是一句废话,“如果醒来以后又看见了一个字条和一张SIM卡,我就立刻跑去警察局上报有智障失踪了。”


他在一阵随后传来的和煦笑声里睡着了。这声音对他而言非常熟悉。很像一场落在脸上的春雨。


 

“大孙。”在半梦与半醒的夹缝里起伏时,张佳乐小声叫道,“你现在还玩吗?”


冗长的肃寂。然后是一个和他一样声音低顺的回应。“你还玩吗?”


“不玩了。”


有一只手在他的长发里轻柔地梳理了两下。“你应该玩的。”孙哲平说,“接着睡吧。”


张佳乐听话地照做了。


 

挣开温泉房的怀抱、踏进哈尔滨的冷风所需的两步路耗尽了他差不多所有的力气。不过这倒是成功把脑内的残存睡意一次性剔除光,张佳乐因此变得清醒起来。路灯光浪水一般冲刷着长街,彩色小灯与霓虹广告牌在未生一毛的树上互相交缠,将他被冻出来的怒气渲得五彩斑斓。他不由地裹紧了身上的派克大衣,伸手拦下第一辆路过的出租,快速扎了进去。


“你真该去买件新的派克。”后座的孙哲平探出脑袋,“你现在这件儿就像随手在路边买的里面随便铺了点毛儿的夹克衫。司机师傅,麻烦问您一下,哈尔滨哪能买到比较好的派克大衣啊?”


“他身上这个看着就很薄,是吧。”司机说着,用批评不辨暖寒的小孩的目光扫了张佳乐一眼,“沿着中央大街走走就能找着。要是想买件能多穿两年的,就去索菲亚教堂对面打听一家开在一栋公寓楼上的店。或者你也可以多裹几层,买二斤羊毛塞在现在这个外套底下,起码能挺过这两天。”


他们花了至少十五分钟排在冰雪大世界的购票队伍里。张佳乐暂时还没有二斤羊毛,这段时间自然已经足够他被从头到脚冻个遍,到最后麻木到连冷都察觉不到了。他安排孙哲平去鞋钉摊上刺探情报,自己去暖手袋和热饺子汤前分别排了队,可算让鼻子艰难地重获了一点知觉。


“万幸万幸,你身上起码还有双质量凑活的靴子。”孙哲平递给他一盒鞋钉,说道,“而且我看见了这样的一个帽子,觉得应该还挺有用的。”


他手里的包耳帽由一种丑到能使人神共愤的橘色毛线针织而成。可当被它扣住耳朵时,正嫌弃到咧嘴的张佳乐顿时感觉在他先前被冰塞住的血管里,血液终于又肯重新流动起来。这一定是人类在哈尔滨室外所能得到的最大善意了,所以他立刻快乐地原谅了这颜色的丑恶。然后利落地把鞋钉按进靴底,试探着在地上的一层雪里踩了两踩。


到了园内,他们一进门便加入了一个脸朝天的巨大冰雕兔子周围的拥攘人群。冰里灯光的排列在不停切换,兔子鼻子的颜色也因此在跟着不停变化着。


“嘿,马上就二十六岁了,恭喜你啊。”张佳乐的这句话为他赢来了一个玩笑性质的巴掌。他矮下身子躲了过去。


“我现在还没二十五周呢。”孙哲平抗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我姥姥一样,所有日子都喜欢按农历算了?而且要说恭喜不也应该是我对你嘛。你比我大。”


“没错,但你比我高。”张佳乐说,“你猜他们这里有没有冰雕老虎?”


“只有你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当他们开始沿着成千上万游客留下的脚印向前移动时,孙哲平这样回应。鞋钉在实践中被充分证明了是个好东西,他们得以踏实地踩在雪上,并给冰面留下一排排光亮的印记。


这里确实有一个老虎。它就排在一系列生肖冰雕里,跟在一头牛身后,模样帅气到使张佳乐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在一个月前的本命年过来玩*。孙哲平在他的再三要求下站到旁边摆了个姿势,为表不满而做了个特别苦大仇深的鬼脸,却同时有明晃晃的笑意过于明显地从他眼底倾泻出来。这套照片到最后无一不是模糊到看不清脸,所以最值得在乎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些笑意了。


——这是由于为了防止手机电池在低温里哆嗦致死,张佳乐一边格外快速地按着拍照键,一边异常笨拙地去伸手摸索藏在羽绒服内口袋里的充电宝。大老虎的轮廓发出刺眼的光,可当两张脸一同出现在前置镜头中时,孙哲平的笑依然清晰到让他晕瞀。


他们一起经过了一排冰做的宝塔和寺庙。这些建筑里面分别有灯光,红的蓝的黄的绿的堆在一起向上发射,这让张佳乐想起刚开荒的那两年,曾有几个极具创造力的魔道学者玩家试着把各种特效叠起来,并最终据此发现了荣耀世界其实有个天花板。这些光混在一起,看起来就好像不同色彩在不断更迭的浪潮里相互追逐打闹着。张佳乐从小摊上买来了两串糖葫芦和一个热狗以及又一碗冒着热气的肉汤,孙哲平因此发出一声沉重而明快的抱怨。


“带了,左边口袋。”张佳乐说,并指挥孙哲平把它拽了出来。他试着抬了下手,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并不能把头发绑好,尤其是在手中拎着暖呵呵液体和黏糊糊甜食以及热辣辣酱汁的前提下。于是:“你能帮我扎吗?我可以先替你拿着糖葫芦。”


“你要是能当场长出第三只手,我就让你拿。”孙哲平尖锐地指出。张佳乐翻了个白眼,看着他小心地把糖葫芦横在上下牙间,并因灌进口中的酸风而瑟瑟打颤。


但这个场面给他带来的欢乐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当头发一被聚成马尾,就不再有屏障为他隔绝派克大衣领口处漏进来的风刀,冻结万物的冷意很快被悉数扫到他的脖颈后面。“啊!妈的妈的妈的……”张佳乐小声念叨着,开始拼命地扭啊扭,直到还算争气的骨骼肌的发热使他重新变得暖和起来。


这堂课的鲜活教训,张佳乐最后总结道,是下次一定要先把热的食物都吃掉后再馋糖葫芦的那口甜。不然他就只能像现在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拎了满手,从塑料袋一路哆嗦到头发尖。


“他们有人说玩雪圈是来哈尔滨的必修课程。”几分钟后,孙哲平怀疑地说。两人绕着冰塔转了一圈,正好迎面撞见一排等着玩该项目的队伍,不禁悲悯地质疑起了是否里面的每一个大脑都能正常运转。


“他们有说排队也是必修课吗?”张佳乐觉得自己有义务替这拨人发问说*


糖葫芦给他的门牙带来的凉意史无前例,比夏天嚼冰时的酣快还要淋漓。当里面的山楂酸到让他流出了两滴泪,饕风随即便把它们冻成了眼角的两颗冰碴。这大概是他在过去一个月里吃过最美味的食物了。大连,非常奇怪的一点,就是街边从来没有这种糖葫芦小摊。


“我们可以之后再来冰雪大世界玩一趟。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只要在年前回去就行。”孙哲平答,“或者等哪天实在想不起来站在室外还能确定自己有鼻子是什么样的感觉了,我就走了。”


“哈哈。”张佳乐笑,“一样。那我们就别再来了。我还挺喜欢我的鼻子的,它还算有用,所以我想留着它。”


孙哲平用一声鼻腔发出的轻笑证明了他的鼻子也同样不只是个完美的摆设。


他们一起走完了一个冰制的迷宫,出来时身上都被雪淋得湿到不行,看起来简直像一对一起泡了水的毛绒野鸭。又爬了一座初始时以绿色打底的林山,然而下面的冰随时间的推移又依次变成了可怕的紫和红。山顶赐予他们的景观世界罕见,冰与雪与彩灯不断地向远处延伸去,不断啃噬掉天际线边缺角的黑暗。张佳乐抬手拍了张照,忍不住在看到手机仅剩的十二格电量时瘪了瘪嘴。


看吧,连机器都不喜欢冷*


不识南北地囫囵转完一大圈后,他们又回到那个冰雕兔子面前。周围人群已经开始变得稀散。


“所以,今天就这样?”张佳乐朝手心呵了口气,偷偷地用余光打量着孙哲平的表情,“我明天再去找你。”


“你不准备再享受一下哈尔滨的夜生活吗?”后者认真地问。可张佳乐对他实在太熟悉了,通过口吻便判断出这句话只是在打趣而已。


“刚不是说了吗,我还挺喜欢我鼻子的。”他的这句回答让两人一齐笑出声,“不过哈尔滨真的有夜生活吗?”


“就算有,估计也和你现在眼前看到的东西没什么区别。”孙哲平摊手,“我们明天去大教堂对面给你买件新的派克大衣。就这么定了。”


“它现在倒也没有之前那么弱不禁风了。”张佳乐小声说,并由此赚来了一个怀疑量超载的白眼,“成吧成吧,明天去给我找一件新的派克,你还可以帮我跟老板讨讨价之类。之后你再带我去其他地方玩玩,我只在来的高铁上查了四个小时资料,所以你应该比我对这里熟悉多了。——不过你不会等我一扭头就又把我的微信拉黑了吧?”


“如果删了的话,我这次会给你留两张字条的。”孙哲平庄严承诺道。等张佳乐在片刻的死寂里再次聚集起了所有苟活至今的怒气,他才又接着说:“你今晚要不要来我酒店的房间?”


张佳乐转过头去看他。冰雕兔子鼻尖的光在孙哲平的脸上降下一团乌黑的影,他的眼睛晦暗如海,没有任何情绪从里面彰显出来。但有热切。通过两人交换的凝视,他看见他望向他时特有的热切并没有因黑夜而黯淡一丝一毫。反而比他在这世上所能辨出的所有感情加起来都要重,以至于一眼望不到边。


“不了,我相信你。”张佳乐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小声地说,“晚安,孙哲平。”


“晚安,张佳乐。”孙哲平回应。单薄的声音几乎要被千米以外的嘈嚷覆盖起来。


这一次,张佳乐得以看着他离开。


 

孙哲平把他玩狂剑士的豪放姿态带到了砍价上面。几分钟后,张佳乐就成了一个自豪的真正的派克大衣的拥有者,而且不得不承认这件新的确实要比之前那套暖和得多。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种暖和究竟是源自于派克大衣还是孙哲平落到他身上的发光的眼神,但这已经足够让他自信到在凛风中走去哈尔滨著名的冰棍店门口,并自信地排起队来*


“这个牌子特别有名。”队伍长到横跨了两个街区,张佳乐站在尾端,慢条斯理地解释给孙哲平,“来到一个地方,错过名人可以,错过名景也能被原谅,但绝对不能错过名吃。人生在世,怎么可以拒绝食物呢?”


“今天室外的气温是零下三十摄氏度。”后者斜睨着他上下打量,“你十二个小时之前还哆嗦着说要冻死要冻死了呢,现在又站在外面买起冰淇淋来了。”


“对啊,那是之前,我现在没事了。”张佳乐坚持说。一阵风恰就选在这时吹着口哨穿巷走街,逼得他把更多慷慨激昂咽了下去。他为了使牙不再颤栗而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然后在成功之后得意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香草奶油被他口中的欢喜融化掉,张开手臂与每一颗味蕾亲密纠缠;因为比空气的温度高了不少,他甚至从还冰棍里罗致到了一丝温暖。可是很快,体内寒气让每根神经都着了火,张佳乐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街上藏来躲去——但很显然并没有哪个地方可以让他藏来躲去——以逃避严寒的侵袭。


“我们去河边走走吧。”他于是提议道。


“你这个疯子。”孙哲平骂。有一点喜欢没把尾巴藏好,在他的语调中若隐若现。即使抱怨得比整两个街区的人加起来都多,他反而诚实地比张佳乐更快吃完了手里的冰棍。“宁教我负天下,不教天下负美食”的人生信条进一步被佐证,张佳乐默默地把这记作自己的一次完胜。


他们在松花江江岸上游荡,路过道旁每一棵被裹了棉衣但看上去还是半死不活的杨树,和棉衣上面很好地解释了他们半死不活原因的厚实白霜。几位城市工作人员在清扫昨晚积起的丰沃雪层,为游客们留出一条黑泥鞋迹遍布的小道。太阳挂得还高,许多地方还少有人踏足,因此仍纯净洁白得很,只间或有一两串兴奋的小脚印在其中跳跃着抖擞地向前。他们选择的这块江面尤其安静,雪积得过多所以没办法直接被拿去做冰面游戏的场地,而在他们脚底,汹涌的黑色江水被牢牢地锁于冰层以下,就好像一浪黑暗被光明封印在了符咒之中。


“你还没回答我昨天的问题。”张佳乐说,“你现在还玩吗?”


他身旁靴子踩雪的干净声音暂停了一下。“我以为你把这忘了。”孙哲平承认道,“还玩。”


“我做不到。”张佳乐说。他目光直直地望向正前方,那里,灰色的天空好像从来没有终点。“它让我太愤怒了。可我甚至没有办法去怪罪除我自己之外的任何东西。”


孙哲平捏住了他的手。“那不是你的错。”他说。隔着两层厚手套,张佳乐依然在他紧握自己的力道里汲取出了几分踏实。“你做得已经够好的了。”


张佳乐吐出一条长长的水汽,盯着它,直到每个水分子在他面前凝固,组成一团白色的雾烟。“真的够吗?”


“真的够了。”


这个回答迅速,断然,而且口气笃定得甚至可以移走一座山。张佳乐的眼睛被热意灼得发痛,在意识到之前,眼泪就在睫毛上结了冰,他不得不多眨了几下眼将它们晃下来。他确实怪罪过自己,但他后来又把自己原谅了,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长时间以来是怎样近乎巴望地等待能有一个声音来告诉他,他就是没错——不是盲目施舍同情的经理,不是一味承接话茬的队员,而是一个人,一个和他一样,知道责任在背上倒塌是种什么样感觉的人。


那个人。


张佳乐当然还没有原谅孙哲平当年不留痕迹的消失。他在前一宿花了整个午夜的时间同脑中缠绕的错综线团作斗争,而这就是长达数小时的择取,思考之后,他得到的唯一一条论断。只这条结论就让他再也不想轻易地放孙哲平离开。


就像读懂了他的想法,孙哲平又捏了捏张佳乐的手。“我现在住在天津了。”他说,“二环。之后有时间的话,你随时可以来找我玩。”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杀了几个人才打进了那里的经济市场。”张佳乐小声说。孙哲平大笑起来。“教我重新拾起来荣耀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孙哲平轻松地答。


松花江没有漓江那些驳杂的弯弯拐拐,走起来也省力多了。随着这里越来越热闹,那条在雪中被开拓出的小路变得越来越宽。黑脚印在溜冰场和雪橇道周围分别形成两个环形,当路过几个似乎忘记现在是冬天的游泳者时,两人一块停下来朝他们讶异地张望。一块正方形冰片被锯走,那些人就在那一小块空间里欢腾地扎着猛子。单单是看着,张佳乐便觉得手和脚都被冻得不听使唤了。


“您不冷吗?”他实在抑不住震撼,探头对其中一个水里的老爷爷问道。


作为答复,那位爷爷抚掌笑出声。一双眼睛被弯到好像他脸上所有沟渠中的两条。“不冷的话我们就不游啦,这就是意义啊年轻人。”他说。随后又潜了下去。


孙哲平带着张佳乐来到了雪橇赛道。这听起来本应是个好主意,直到他们注意到还有层厚实的雪覆盖在座位上面。张佳乐想象着坐在这坨雪上的感觉,肌肉差点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很明显所有被留在外面过夜的东西只能和“比冰柜还凉”画上等号,连他身上穿的三层裤子都抵挡不了。相同的想法显然也出现在孙哲平的脑子里,因为他们最终来到了滑冰场,像灰姑娘的两个姐姐一样痛苦地把塞进冰鞋里的脚挤成碎片后,再同样痛苦地伸手去绑上面的纽条。


“绑得越紧,你就越好控制这两只鞋,所以我建议你们尽可能地弄紧点。”售货员说着,收走了他们原来的鞋子,“祝你们玩得好啊。”


五分钟后,张佳乐已经彻底接受了他根本玩不好的事实。他在冰面上跌跌撞撞,一不小心就给东西南北的游客拜个早年,鬼才会觉得他玩得好。而且这双鞋太重,他的腿很快酸到软成了两块青苹果味的QQ糖。不过他确实玩得开心,一路快乐地沿着冰场壁一寸寸往前挪动,充分感激着周围避免他摔得太惨的可爱乎乎的雪堆——在人家身上趴过太多回后,即使雪堆不愿意,他也已经和对方培养起了不可泯灭的感情。


“你根本不知道怎么滑冰,是吧?”过了一会,他质问孙哲平。后者估计这辈子还从未和现在一样如此接近一只企鹅。他希望自己能拍一张照,但两只交错得很别致的脚在不停警告,只要他有一秒没有张开手来维持平衡,它们就一定会让他血债血偿。


“是的!*”孙哲平开心地答,同时堪堪才躲开与一个快速冲他滑来的老手撞成一团的惨剧,“但这总比在雪橇上坐着冻死要好。你觉得呐?”


话音刚落,他就被冰上的一道小沟绊倒,笔直地飞出一段距离,最后坐在了雪堆上。


“我不知道,”张佳乐边扶他起来边意有所指地说,“反正我们现在已经坐了不少凉东西了。”


“是啊,幸好‘那是之前’,你‘现在没事了’。”孙哲平谐谑意味十足地笑着拍掉了身上的雪,偏偏头躲过了一个直奔他而来的猛击;张佳乐反而被这一下带得失衡,直接摔进雪堆里。他挣扎着想起身,但可爱乎乎的雪却在这时只知道在他周围不懂事地簌簌滑落下去,他根本连一个得力的支撑点都找不见。


“可、可你那个冰棍比我吃的还快,所以你就赶紧闭嘴吧。”他吐了好几下都没能清空吃进来的一嘴凉,但还是坚强地说道。


孙哲平笑得直不起腰。


一直到太阳从天上掉出去的时候,他们才离开冰场。黑夜的手指从东边的天际线向两人蔓延过来。重新穿上自己的鞋时,张佳乐的脚趾都冻麻了。突然矮掉的那一截高度让他摇摇晃晃,好悬没头朝下直接栽过去。


“我们要一起去吃晚饭吗?”他问。


孙哲平对着他笑。“嗯,一起去。”他答。


 

“我再也不去滑冰了。”张佳乐望着天花板说,“孙哲平你听见了吗?再也不去了。自打上回在桂林连着竞走八个小时以后,我的腿有好长时间没这么废过了。”


孙哲平侧着脸在他的余光里乱晃。“你去桂林了?”


张佳乐朝他的方向伸出手臂,将这人又重新拉回了床上。“那不是重点,别老试图转移我的话题。”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花滑世界再也欣赏不到张佳乐在冰上半分钟内连摔四次的英姿,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剧啊。”孙哲平用香港电台主持人的严肃口吻感慨,直到整句话的气氛被他在说最后几个字时发出的一阵没救狂笑摧毁完全,“但你得知道,我的腿也没好哪去。而且早上还是我一路走过去找你的。”


“但滑冰还是你提出来的蠢主意。”


张佳乐抱怨着,翻了九十度身正面向他。孙哲平也正带着一个幅度很小的微笑侧卧着,眼睛半开半合,像是睡着了。张佳乐把他身上的被子又向上提了一点。


“你那时候其实是可以留下来的。”他说。


孙哲平的微笑突然变得悲哀起来。“我是可以。”他附和道,“但我没有。”


张佳乐等着他接着往下说。孙哲平打了个哈欠,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大。又连着眨了好几下眼。


“我觉得这样可以利索一点。”他说,“我觉得如果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那么我起码能做到自己退出,而不是让别人赶我走。更何况,如果我留下来的话,每个人都随手对我表示一下同情,这会把我逼疯的。”即使累成现在这样,张佳乐还是在孙哲平的眼底找到了一灯闪着光的倔强的骄傲,“眼睁睁看着你们所有人做我想做但做不到的事——留下来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他然后叹了口气,把脸又在枕头里埋了埋。“但你问的不是这些原因,是吧?”


“是。”张佳乐平静地答,“你知道我想要的答案是另一个问题的理由。”


又过了很久,孙哲平才又开始出声。他的音量小到前所未有,张佳乐轻轻地把耳朵贴到他的喉结上面。


“我那时候太害怕了……真的。”孙哲平面向张佳乐的脸上,此时溢出的是一种介于害怕与无畏之间的表情,他在期待,也在恐惧自己将得到的回应;张佳乐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孙哲平。他于是停住了自己的呼吸,开始提前为即将到来的对话感到震悚。“那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不能靠直接冲过去碾碎它而解决的困难,而且这个困难还偏偏发生在一个我那么那么爱的事物上面。我当时太害怕如果多看一眼,我就再也不会停止爱它了。”


张佳乐闭上了眼。“同时了解正反两方的观点,”他低声说,“真不是个好感觉。”


孙哲平把他拉到怀里紧紧地抱住。“对不起。”


“我真的要恨死你了。”张佳乐说。他的声音出来后就被埋进了孙哲平胸前,因此变得模糊不清。这还是一个可以聆听孙哲平心跳的绝佳位置,穿过几层冬衣,那鼓动依然清楚到让人心痛。“我恨死了我自己理解你的理由,而且觉得它们非常合理,但是它们明明根本没资格合理。我恨死你那时候那么爱,我恨死我那么想你。我太他妈想你了,你知道吗。可我连找到你都做不到。”


“我当时希望你可以忘了我。”孙哲平说。这句话飞快地从他口中脱出,随后就像中了什么恶心的栖身咒一样降落在了被子上面。“这对你来说不公平,但我希望你能把我忘了,这样我就不用像个鬼魂一样扒在你身上纠缠了。”他用右手在张佳乐的发根里轻柔地划了两下,“张佳乐,我发誓,从现在开始,你随便哪一分哪一秒都能把我找到。除非你想,我再也不会消失了。”


“我想个凿子,你个傻蛋。”张佳乐骂,“……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你这句话的。”


“我在那时候犯了一个错误,并且再也不会重犯了。”每当孙哲平做了一个决定之后,再让他放弃或反悔绝对是件不可能的事——张佳乐从他声音里辨出了一种从未摇摆的顽固,这使他感到塌心,“如果之后你要去天津玩,来我家。我犯过错,你可以去那儿大声地骂我。或者如果你现在想骂的话,我也会听着。”


“可你到时候不会很忙吗?”张佳乐问,“对了,你到现在都还没跟我说你怎么突然就可能要继承一个公司了。”


“我肯定会挤时间告诉你的。”孙哲平说。他声音里的笃决还在,却也同时消失了。张佳乐走了神,不自觉地想起当年那个狂剑士,烙在他挥剑风格中的坚决似乎也与孙哲平的一样,一直都存在于屏幕光影正下边某个看不见的地方。“这个故事,嗯,很长。”


“我的腿今天都快要被你折腾断了,你还指望我不坐在这听你讲?”张佳乐指出。


孙哲平又发出一阵冒满傻气的痴笑。张佳乐的一整个世界都被这声音摇荡。


 

“诶,你怎么这么快就回家了?是不是又忘了买梨?”张佳乐拧开门时,他妈妈正边敲脑袋边从里屋的拐角走出来,眼睛因惊讶而眨了好几下,声音也充满了诧异的欢喜,“啊,你怎么不跟我说你今天到家啊!你的蠢爹刚出去买菜跟水果去了,我还寻思是他从超市——不管了,欢迎回来啊!”


她飞快地用力抱了他一下。“我跟邻居约好了要打麻将,现在得赶紧过去了。谁让你不提前打个电话汇报一声!你饿了吗?冰箱里还有点剩饭,记得用微波炉热热再吃。”


“不用,我在车站附近的面馆里吃过了。”张佳乐说,一股微暖从被母亲触碰到的地方敏捷地散满了他的全身,“你去打你的麻将就行。——迟到的话,老陈阿姨还会跟以前一样发脾气吗?”


“是啊,她就一直这样没变过。”他妈妈摆了摆手,“没事,要是饿了,你知道从哪能找着吃的就成。反正你爸估计一会就回来了,当然,只要他经过公园的时候不会再停下来看人家下棋。你们俩就在家准备好晚饭,等着我到时候带回来的胜利消息吧!”


“拜拜!”母亲把门合上时,张佳乐在她身后大喊。


房子重新安静下来,他开始整理背包里囤积了好几个月的乱七八糟。各式各样的旅行垃圾从很多个他甚至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口袋里掉出来。张佳乐把所有衣服塞进洗衣机里,把所有广告宣传册扔到了回收堆,然后把包里外翻了个个儿,倒出一大堆硬币,糖纸,和形形色色的线头。


干完这些事情,他的胳膊开始发痛,所幸备份照片也是项迟早要完成的工程,张佳乐由此走到自己房间的电脑前。找一只一直以来被安放在抽屉里的移动硬盘时,他看都没看地伸进手去,接着就感到指尖划过了一层非常光滑但绝不属于其他的塑料外壳。他随即触电般缩回手来。


穿过抽屉缝,陈旧的读卡器沉默地同他对望;里面还插着张他并不认识的卡片,沉默地用露出来的卡面颜色彰显着自己属于第六区的荣耀。张佳乐用手指沿着它精美的纹路描了一遭,不自觉出了神,几分钟后才发现掌心被边缘的坚硬硌得生疼。


也就是在这时候,玄关处的门被倏地推开,在墙上弹了一下,发出极大的声响。张佳乐猛地合上抽屉,捏了捏刻痕血红发紫的手掌,从座位上跳起来去帮父亲搬那些可以供他们一口气吃到世界末日的苹果和梨。但他的目光总忍不住一回又一回地,朝那个抽屉瞥去。

 


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张佳乐再次打开了他的电脑。


熟悉的动作,熟悉的界面。


熟悉的他自己。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由他们一家三口自己主持度过的大年夜。张佳乐人生中头一次得以裹着几层被子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迎来新的一年,而不是在村子里,同一群他甚至都不觉得和自己哪怕有一点血缘关系的莫名其妙的亲戚们歪扭地挤坐在一起。单凭这一点,眼下夜晚就成了他曾经庆祝过的所有除夕里的第一名,而现在这个排行里已经有二十六位参赛选手啦。


孙哲平显然从来没有和他一样待在哪个弥漫天之烟而似烧火的房子里、蜷在哪个盛一躯之量以载数人的小床上过过年,因为当听完张佳乐载歌载舞的描述后,他脸上由深浓的迷惑和宠溺的欢愉组成的笑并没有被成功地掩藏起来。


“不管怎么着,”张佳乐晃了两下身子以使自己在坐垫里陷得更深,“这届春晚到现在还没出现哪怕一张我认识的脸。除了一个主持人。但他从我三岁的时候就在喜气洋洋过大年了,所以不算。”


手机差点又从扶手上滑了下去。在张佳乐把它抓住,将其背后支架重新摆牢稳之前,孙哲平因此得以欣赏了一秒钟他家的天花板。如果张佳乐足够专注的话,他就可以分辨出视频里的孙哲平背后传来的晚会声响,相同的舞蹈伴奏以基本为零的相位差在他的手机和电视之间回荡。


严格地说,这场舞还不算差,除了服装。张佳乐觉得就算有人把荣耀二十四个职业的经典装扮各选一件套在身上,也不会比这些演员穿的还要难看。有个主持人冒头解释说这种穿着代表了什么维度上的一些进步,但除非进步意味着在时尚方面的嗖嗖倒退,他并不认同他的观点。


“没事,晚会这不才刚刚开始嘛。”孙哲平说,“要是你从唱歌跳舞的这些人里认出来了哪一位,才会把我吓到。这种节目的选角每年都会大换一拨吧。”


“是,但这种人一般还是有些出名的,最起码是我应该在哪些地方的公交站台上看见过他们大脸的那种。”张佳乐小声嘟囔。


他妈妈从另一头的沙发里笑他:“你就是古装剧看得太少了,年轻人。就连你傻爸都认识刚刚这个唱歌的是谁!他是娱乐圈今年最鲜的小肥羊,在社交媒体上有差不多一亿个粉丝的那种——虽说这种数据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大家知道他背后的公司运营着几千万个僵尸号。他演的那个剧故事有点没脑子,但服化道之类的部分还是挺不错的。”


“你说的这段话里,我好像只听懂了三个词。”张佳乐绝望地说。


幸好,这套对话结束过后不久,那场舞蹈表演就和大家说再见了。屏幕上变成了一个主持人在豪情万丈地介绍哪个他毫不关心的成为今年春晚赞助商的某花生油品牌名称所代表的中华传统美德。“你觉得他自己相信自己说的这些话吗?”张佳乐低头对手机屏幕问道。


孙哲平陷入了短暂的思考。“说实话,如果电视上的每一个人都相信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我立刻就把我的信用卡吞下去。”他语调里富足的自信让张佳乐笑了起来,小耗子啃木头般的声音在客厅的地板上欢快地反复跳弹。


小品开始后,他们开始轮流交换对剧情和包袱的评论,其间还夹杂着张佳乐父母不时的唏嘘,和孙哲平一个表妹频繁的感叹。根据在背景音里收获到的信息,张佳乐探索出孙哲平的家人刚刚一起举行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年夜饭,现在每个人都懒到不想动,连睡沙发这种威胁都不够不舒服到阻止他们留下来。“如果沙发上也装不下我们的话,反正地板上也铺了地毯。”孙哲平说。张佳乐抖了抖露在视频里的自己肩膀的两角来表示无奈。


“如果地板没铺地毯的话,你就肯走回家啦?”他问。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孙哲平打了个哈欠,从屏幕前半转过脸。


张佳乐瞬间被这动人的睡意感染了。一分钟内,疲钝感像张毯子一样在身体内外席卷,他很快只能靠强撑着不合眼来把它们隔绝在大脑外面。他剥了个柑橘,被带着点酸的甜味短暂地唤醒了感官;又专注地沉迷于吸收电视发出的蓝光,好歹把困意驱散了一点。说起来,似乎自打高中毕业开始,他的熬夜能力还从来没有这么差过。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几小时后,新年的倒计时表盘充斥了整个荧屏,秒针在一路的滴滴答答声里快活地走向下一轮三百六十五天。室外已经有很多烟花炸响,声音大到要不是张佳乐正看着电视,他都会以为自己和孙哲平的二十六岁就这么到来了。


“十!”一个主持人喊道。


“九。”孙哲平低声说,“八,七,六——”


“你今年多大了?三岁吗?”张佳乐同样低声地对着手机话筒嫌弃道,“二,一——”


以孙哲平的笑声打底,新年的钟声敲响了。烟雾和束光以及其他任何一种可以在三岁男孩的生日派对上被用到的东西都聚到一起,在春晚的舞台上炸出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新年快乐!”所有主持人一起喊。接着就被繁芜琐碎的彩色纸条包裹了起来。


“新年快乐。”张佳乐对父母说。两人带着亮晶晶的笑意望向他,他妈妈伸了个懒腰,叹着口气滑下了沙发。


“是啊,新年快乐。”她说,“好了,老头子,我们回床上去吧。佳乐你别熬到太晚,我们白天还要去你——我们早上要去谁家拜年来着?他爷爷奶奶?”


“他爸爸的爷爷奶奶。”他爸爸说着,也从自己的位子上站了起来,“到村里还得开俩小时的车,而且这还是在不堵车的情况下。听你妈妈的,别熬到太晚。”


事实上,此刻的张佳乐只想快点把眼睛阖上,宕机的大脑甚至没来得及琢磨清这几句话的具体内涵。“晚安。”他只在父母蹒跚着卧室走去时,对着他们的背影补充说。


“张佳乐。”话筒在这时传来一声孙哲平低细的呼唤。他的手机可能是掉到了他正躺着的沙发的某个夹缝里,因为视频通话的屏幕上,现在只是一块粉白相间的条纹布料在和张家的地板砖大眼瞪小眼,而没有他的脸。张佳乐摔进床里,随时准备着滑到被子下面与整个世界说再见。


“怎么了?”他拿起充电器,问道。


孙哲平的犹豫即使穿过几千公里的电波也依然显着,虽然真正出镜的沙发垫条纹君还是面无表情在摄像头前矗立着。“新年快乐,张佳乐。”他听见孙哲平说。他的名字被这句话带着温柔地横跨了大半个中国,就仿佛它一直都是一个只应当被全世界呵护的宝藏。因为这三个字,张佳乐感觉自己的安定又在脑中飞升了一整个数量级,连心脏都萎靡地止息在了他的胸腔里。


“新年快乐。”他答,“你要是暂时不想说的话,我就以后再问。我现在困得都快睁不开眼了。”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要开始重新锻炼了。”孙哲平说,“晚安,张佳乐。”


“晚安,孙哲平。”张佳乐说。他随后便在渺远的烟花爆炸声里沉沉睡去了。


 

张佳乐记得先前,在刚刚进入联盟的青葱年代,每每当来找三零一打一轮客场,他就必定会在接下来长达一周的时间内不断接受干到发白的手背和燥至开裂的嘴唇给予的招招致命的锤炼。直到第六赛季某次,他终于想起带了一瓶护肤霜,加上楚云秀推荐的一款很香的润唇膏和一个每天只花几分钟就能达到效果的面部护理小妙招积极施法,这个地方才勉强停止了在他身上作威作福。可即便如此,一想到天津,他的皮肤本身还是会自顾自地开始惶恐,近十年来全无例外。而其他数不清的和此城市一样干到吓人的北方地名却从没能给他带来相同的影响,为此,张佳乐在感到困惑的同时对生活充满了感激。


在这种前提下,他一下车就去离车站最近的一家药店排了队,做了十足磅礴的准备,初开口便是扫清人家仓库中所有护肤霜储存的狼子野心。大包小包地踏出门槛时他才又发现,这里的天空澂湛如只易碎的水晶鞋,百里之内没有一缕云,干净到让人想起不同理论设定的不同科幻小说在提起穿越时空时唯一重合的环境描写。而周围的塔确实多得像科幻片中的老套桥段,张佳乐不出三秒就被绕得眼花缭乱,几乎要以为出租车师傅只是带着他在反复的鬼打墙间用卫星轨迹作抽象画,而不是正把他送往孙哲平的家。


事实是师傅真的在胜似迷宫的单行道中走昏了。在他们人生交集的最后十分钟里,两人有幸共同举着手机兜着圈,疯狂地在二环外打了近百个转。待终于撞见正确的地标,孙哲平早已在他家公寓楼的大门外恭候多时了。“嘿,就说应该让我去接你。”他说道,并指挥着一个条件反射般出现的笑飞快地匿进了自己的眼角。


“你不是上午有事吗,”张佳乐提醒他,“而且经此一役,我才通过躬体力行地和身边数不清的敌人——缺德地图,学名单向路,作亲密斗争,生动而深刻地收获到了天津是个是非之地,绝不适合小爷久留的珍贵人生经验啊。”


“我也生动而深刻地告诉过你那件事可以不做。”孙哲平对到处乱跑的火车理都不理,只弯腰伸手拎走了张佳乐臂上挂着最重的一个提包,“往这儿走。你这一路怎么样?”


在去往他位于八楼的单元房的路上,两人叽叽咕咕地说了不少废话。当孙哲平又开始从上到下挨个口袋地乱摸钥匙,张佳乐抽空背着手检阅了一番他门上一对用鬼画符“书法”抹出来的春联。“这是你自己弄的吗?”他问。


“嗯哼。”孙哲平答,他可算把正确的钥匙插进了锁眼,“烂得像粑粑,是吧?”


张佳乐快乐地默认了。


大门打开后,率先进入到视野里面的便是客厅。然而从他们站着的角度,所有昨晚刚被清扫过的痕迹全部都在一打眼看上去能勉强把人唬住的纤尘不染之下主动暴露了出来。两年,张佳乐暗想,到底是还不足以让孙哲平脱胎成一个在精细和整洁程度上可与张新杰一战的在世神仙。


客厅里,有两扇魁伟的窗户顶天花板立地瓷砖,由此给整个房间提供了无与伦比的或清朗或壮丽的马路景观。附近的咖啡桌正上方,有一盏小型的枝形吊灯悠悠垂吊下来。正对着窗子的墙前没有电视,而是被一张巨大的投射屏悬满了大半空间,底下郁繁着的仙人球在盆里蓬勃成了好几大团。投影仪则在书架空出来的最顶层躺着,一台与之颜色相匹的跑步机坐落在沙发旁边。


还有——当然还有,一排电脑。


“卫生间在你左手边,客卧在那两扇门中间,厨房压根儿就不存在。”热心导游孙哲平边介绍边合上了门,“还有个事儿,给你准备的被褥本来应该在昨天就洗完的,结果我倒完洗衣液以后忘了设置程序,所以它们现在还在滚筒里面。”


就像专门等着为他这句话提供证据似的,洗衣机在这时开始哼鸣,孙哲平的笑顿时隐约成了一种难为情的柔软。“到晚上的时候估计就能晾得差不多了,不过我们都要遵守的一个大自然法则是你睡得越晚,它肯定就会越干。或者你也可以先盖我的凑活一宿。让我想想还有啥要嘱咐你的——WiFi密码是我生日,这几台电脑的PIN码也是,但前面再加个我名字的首拼缩写。应该就没有别的了。——你在这儿还有什么其他的计划吗?”


“这又不是我头一回来天津。”张佳乐的语气皱皱瘪瘪,说完他就坐进墙角的一个旋转沙发里扭起圈圈来,“等会儿,想一天到晚在你沙发上躺着发懒算不算一个计划?”


孙哲平笑。“懒吧,想懒多久就懒多久。”他把手里的提包扔在茶几上,包和人听上去都正开心到发光,“要喝水吗?”


“不了。”张佳乐同样开心地回答。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几张电脑桌上沉睡着的读卡器。阳光下,可以看到有不少亮晃晃的斑驳在光滑的外壳上四仰八叉,他因此便知道它们被很好地使用,也被很好地爱惜着了。可桌面上却看不到一张账号卡。“突然想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现在在玩的职业。”


“狂剑士。”孙哲平笑得幸福到像是在一桶蜂王浆里滚了一圈,张佳乐翻了个白眼。


搞得好像他猜不到似的。孙哲平这辈子就咬住了这个职业是他很早便了解的事:七年前,乍立门户的百花谷需要大量小号维持虚假繁荣,这人却没脑子一样把每一个分配到他手里的空账号卡都养成了狂剑士,让全公会上下头疼了整整一个星期,陪俱乐部一路走过来的老粉丝也不得不接受了他们技术顶破天的大队长在某些方面不大聪明的事实。公会当时缺的是牧师,而不是一窝天生就需要治愈职业精准投喂的狂剑士。张佳乐至今清晰记得花开堪折心痛地捂着脸,宣布从此只把转职以后的小号交给孙哲平。


“我猜你现在还没有账号卡。”眼前,孙哲平又补充了一句,单手撑着沙发背从投影屏一侧跳到了电脑前,“你想从哪个区开始玩?”他歪着身子拉开了抽屉。张佳乐的呼吸登时一窒。


抽屉里的账号卡都被按年份用橡皮筋悉心地绑好,然后细心地按顺序排列起来;而且每一沓都比上一年的数量更加壮观。排在最前面的是一套全息卡片,张佳乐知道这是第十区开放前发行了仅一月的限量版,他曾在那个临退役的夏天看见过被偷泄出的预告资源。九区的玫瑰红和八区的海军蓝浮刻立在这后面。被塞在最里边的分别是三张正面印着一团火的三区卡和一对背后黄星已被磨损掉的二区珍藏系列,后者的模样对张佳乐而言是那样熟悉,熟悉到让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在家捡到的那张奇怪的废弃卡为什么不对劲如彼——比它作为元素法师的职业和明显瞎分配的技能点还要使他感到无措和难堪。他用手指划过那几颗星星,过分不陌生的平滑触感在皮肤上缓慢地铺展开来。


第二区呵。鬼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喷火投弹无所不能,如今的限量卡片就要比当年的百花缭乱多值那么多钱。


“这些都是狂剑士吗?”张佳乐问。


“我哪用得着这么多狂剑士。”孙哲平答。这句话要放在几年前一定是个谩天大谎,张佳乐没理他,抽出一张八区卡放在手里,边缘上海军蓝色的大理石条纹感觉起来恰与他指心的纹路合契无缺。他把它镶嵌进读卡器里面。


“你还没用过这一张啊。”几分钟后,输入角色名称的提醒框弹出来时,他惊喜地喊。


孙哲平从咖啡桌对面给自己拉过来了一张椅子。“如果一次性搞一桌斗儿狂剑士出来的话,我差不多就可以收拾收拾准备世界闻名了。”他语气平和地抱怨着,也跟着拿出一张海军蓝的卡片,随后合住了抽屉。张佳乐极有耐心地盯着输入框沉思了一会,才珍而重之地在键盘上敲下:浅花迷人。


第八区的新手区几乎是完全空着的。这本就是他们可以想象到的状况,在一个上线两年的服务器里,大部分玩家毕竟都已经远离这里很长时间了。这也是为什么大家常说,在老区玩荣耀既是被临头的诅咒又乃被神赐的祝福。就后者来说,这里在阳光下交易的每套紫装都比灰尘还要便宜——正如字面意义,张佳乐还真想起在百花缭乱还只有三十级左右的年少时期,自己曾为一个完成后能有几率得到技能书的新手任务而从一个商人手里买到过尘土——而且他们也确实不愁找不到能同他们一起进行低等副本的玩家了。


可与此同时,当一个七十级的队友可以随手一戳便能捅死一个隐藏Boss,整个游戏理应带来的激悦和紧张和震撼都被打了三折。事实上,对这一点的察觉已经开始从根部剥夺张佳乐意识底层的快乐,他连续打开了好几个公会的成员等级简介,都因此连续地失望着。


直到几秒钟后,另有一个角色突然在他身边投胎成型,张佳乐挑起他的一边眉毛。


“浅花入迷*。”他念道,然后转头去盯孙哲平,“剽窃犯法,别告诉我你是认真的。”


被盯的人一点也不害臊地呲牙笑。“我想不出别的名字了嘛。”他的眼睛发着亮。张佳乐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秒。


“蠢东西。”他只好这样说,继而转动着他角色的视角去找第一个应当与之会晤的NPC。耳机里,荣耀大路上的风用有韵律的奏鸣庆祝他们的归来。落叶在既定的鼓点上跳起舞蹈,每一片的纹理都苍老到足够让他从中捕获到安全感。张佳乐让浅花迷人张开手臂在原地站了一会,试图让它替他充分吸收环境里的每一颗当年。


“你有没有意识到,”他指出,“我们连五人副本都组不起来。”


“那看来我们需要用一点更传统的方式了。”孙哲平认真地思度,“张佳乐,你想要去偷几只鸡吗?”


只有一个真正的荣耀菜鸟才会考虑通过做新手任务来攒装备,经验,或金钱。稍微懂点行的玩家便知道从各种角度考虑,副本都是一个更为优良的选择,因为那里的经验奖励更充足,战利品更丰富,荣耀的操作也能被更快地熟悉起来。可突然之间,做点荣耀菜鸟会做的事,比如偷鸡什么的,在张佳乐眼里却显得诱人到无可比拟。他们自然可以轻松地过关掉所有的双人副本,但他上次只为开心而不考虑效率地玩荣耀,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偷鸡听起来挺好玩的。”他于是说,“引路吧,大孙。”


孙哲平照做了。


 

在张佳乐对时间产生概念之前,日子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荣耀严丝合缝地贴合回了他的生活,简直像从未离开过。简直像他的日程表能自动自发地将自己改写回七年前的样子,里面紧紧挤满了升级和副本CD和给他布置任务的奖励是一车蓝装的欠揍智障NPC。被NPC骗到是一个新鲜到丢人的体验,但如果说自己并不享受这些新手任务,张佳乐就是在扯谎,虽然这听起来的确足够让人称奇。但之前有人知道从一个绿宝石商人那里买来的耳环能引发一整个气势恢宏的隐藏副本吗?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虽然,理所当然地,这个副本在操作层面上对两人毫无价值,它甚至都没有像普通副本一样有一个可供参考的时间记录板。但其中需要的一连串跳跃动作,却有点像他们职业选手时代每天进行的某套练习软件。张佳乐可算理解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公会,尤其是俱乐部公会,会对这个隐藏副本声张了。


他们始终在躲避那些声望显赫的公会名字,包括百花谷。恰与此相反,张佳乐倒是常在那些由玩家组建的没有特殊资源的组织里跳来跳去,把自己的角色同一帮青少年,即被高考压弯了腰的学生或被老板踩歪了脖子的成年人起的中二网名们列在一起,通过他们甚至不能完全掌握的键盘与这群人产生了友情。这些公会没有目标没有规则没有义务,所有参与者的集体荣誉感和俱荣俱耻的信念几乎等同于零,仓库里的资源比沙漠还少十棵梭梭树。至少一半成员的头像都是灰的,最后一次闪亮的日期大多是在几月甚至几年前,而且在工作时间和半夜,绝不会有哪怕半个灵魂回应张佳乐的副本邀请。


可他依然觉得这里的气氛是如此轻松,以致身处其中的感觉就像完成新手任务一样美妙。他享受在这样生活中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


更何况,这样的生活里还有孙哲平。


他也重新切合回了张佳乐的生命——或者这句话应当反过来说,因为毕竟是张佳乐寄住在人家的房子里——甚至比荣耀还要天然浑成。不出一天时间,他们之间那种稳固的联结就又被找了回来。也许经营一家公司实际比张佳乐想象中的要简单,也可能是因为孙哲平直接找了个人来帮自己打理那边的一切,他每周只在星期四上午消失几个小时,其他时候的浅花入迷一直都在浅花迷人身边。凑不够副本所需人数怎么样,找不到圣职系的喂奶保姆又如何,哪怕两人只随便地在野外扫荡妖怪,每一株浅花便都很快乐。


当然,随着两个角色等级的提升,这种情况出现得也越来越少——张佳乐早就自信到觉得以两人天塌下都能一起担起的能力,哪怕叫三个老奶奶来充数,五人副本都能被他们俩硬扛过去。此时距他和孙哲平获得联盟最佳搭档已经过去了近一辈子的时间,但又即使经年的分离横亘在眼前。荣耀大陆上的他们依然百花盛开。


不过,在现实世界里,张佳乐发现孙哲平正藏着一个,或者说至少正企图着去藏起一个秘密。可他压根不擅长这个,给人的感觉好像他无时无刻不在被“我一定要好好掩藏”的决心和随便什么与这个决心相反的情绪来回拉扯着。当被孙哲平以为已经在荣耀里彻底交代了身心,张佳乐经常逮到他偷偷地瞥向自己。好吧,荣耀确实很容易让人沉迷,可在副本里陷溺和为完成每日任务而一口气种一亩地小麦还是有一定区别。而孙哲平并不是唯一一个能在后一种情况里一心两用的人。


可他一定是天津唯一一个会太过频繁地用极复杂眼神望向张佳乐的人——连那些每过几星期就要打电话告诉他店里进了新的润肤乳或护唇膏的药房柜员的眼神都望尘莫及——所以把这些线索连成一串以还原故事真相并不是件难事。然而等待会让张佳乐坐立不安,坐立不安会使他犹疑徘徊,打副本时,浅花迷人的左轮手枪转了又转,每遇到一个新的Boss,他便要被迫开始新一轮的反复自信与自我诊断。浅花入迷则始终以变都不变的稳定频率在他身后屠小怪,所以理论上,孙哲平应该把这些焦躁尽收眼底。


可他却一句话都没说。这太不像他。张佳乐不得不记起他在哈尔滨酒店床上那段独白的遣词造句,猜测它们是不是也同样适用于除荣耀以外的一些东西。


“一个我那么那么爱的事物……我当时太害怕如果多看一眼,我就再也不会停止爱它(他)了……”


他们在一起升过了五十级,六十级,又一起来到了六十五级。一路扫荡过来的关卡给两人带来了数不清的、但谁也不在乎的蓝装和绿衣。从某个日子起,浅花迷人开始穿着一身被他精心搭配出的极有品位的紫装引人肃然起敬,而浅花入迷也开始在一群群跟着他们划水通过副本的玩家的艳羡目光中捡起橙色重剑,一柄又一柄。此刻,两个角色都正坐在一个废弃村庄的屋顶上,有一条蓝到发亮的小河正在不远处流淌。


张佳乐可以随便怀疑他自己,浅花入迷却一点也不难捉摸。在一般情况下,孙哲平绝不会让角色把时间浪费给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晃着脚脚看风景,他们两人在这方面爱好的冲突已经激烈了快十年。如果不是他想的那个原因,张佳乐简直都要怀疑这举动背后是一桩什么惊世骇俗的重大阴谋了。


“孙哲平,”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还紧紧地盯在屏幕中的小河上面,“你打算什么时候问我是不是也喜欢你?”


在他旁边,孙哲平整个人瞬间僵得像块木头。


“因为,你知道吗,”张佳乐继续说,他这才注意到耳机里的风声与孙哲平之前呼吸的节奏恰好是和着的,“如果你问出来的话,我会回答说,是的。”


沉默在房间里扩展,拉伸,延长。就在张佳乐再次开始怀疑自己其实这么长时间以来完全是在自作多情的前一秒,有一只手把头戴耳机拉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把目光从那条小河上撕扯下来。


“有人之前跟我说,他在尝试新的东西,做任何事情都永远不算太晚。”孙哲平把眼睛瞪得极大,声音压得很小,“张佳乐,我连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又开始喜欢上你的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又喜欢上你了。只知道我现在还喜欢你,甚至比以前还要喜欢。你问我准备什么时候问你,所以我要给你回答了:张佳乐,你也,喜欢我吗?”


到了最后,一句话里的每个声母都在发抖,紧张在他搭在张佳乐肩上的手臂表面长成了凸型。张佳乐把自己的脉搏暂停下来。


“当然啊。”他说。血管里遽然卷起一场小型旋风,张佳乐因此感到头重脚轻,就像躺在水晶之上的云里飘游,一个顶灿烂顶灿烂的笑在趁他不注意的时候飞跃到了眉宇之间。“当然。”


孙哲平脸上的惊喜必定可以点亮一个宇宙。“张佳乐*,”他念着,同时一只手爬上去温柔地捧起他的脸,“我可以吻你吗?”


张佳乐没有发声。取而代之,他身体前倾,直接笑着将他们的唇抵在了一起。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几天后,两人一起躺在床上时,孙哲平问,“也喜欢我的?”


张佳乐用两只手指环住了栖息在自己掌心的腕骨,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客观来讲,他也说不清这个动词具体是在什么时候,或者说是具体以怎样的方式发生的。但当意识到孙哲平预备藏匿的那个秘密的内容时,他的第一反应并非吃惊或困惑或震恐,而是只有单纯的生气,气他丫怎么还不赶快张嘴告诉我。这一切发生的都太自然了,他不得不专门停下来去认真地考虑,思量孙哲平到底是在哪一分钟,被从他划分给朋友的那部分大脑驱逐到了心脏的。


也许他是从五个星期前开始喜欢他的。那一天的他们在投影屏上重温了第四季繁花血景的精彩片段,麻辣小龙虾的壳在茶几上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山。或比那还要早几个星期,当他在一个很冷的春夜发现手边被送来一个前天晚上还不属于孙哲平家当的马克杯,及里面冒着腾腾热气的绿茶。或可能是当他发现自己在夜里剥的是双人份的榛果,或当他习惯性地一次性从冰柜里拿出来两个耙耙柑。或是某次他在赶新手任务时不慎睡熟在电脑前,睁眼后看见身上多了条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毛毯。


也或者比这些还早,就在孙哲平轻快地告诉他随便选哪个服务器的时候,就在他新年第一次叫出他名字的时候,就在他们享受哈尔滨滑冰之旅享受到两个人一共废了四条腿,但孙哲平第二天依旧步行去找他吃了早餐的时候。当然,最有可能从他们第一天遇到起,他就开始喜欢他了。背后的疆场上面尸横遍野,狂剑士头一次朝他伸出手,即将出现在无数人生命里的那个组合初初同这个宇宙相连。


“有一段时间了。”张佳乐答。他坐在床边垂眼望着枕头上的那张脸,爱与笑顺着两人之间三十厘米长的空气流淌至延年。


孙哲平笑起来。他拽了一把张佳乐的小臂,让他愉快地重新躺回到他身边。


 

手机铃声在空旷客厅响起来的上午,正属于一个过分安静的星期四。张佳乐起初决定忽视它,相信等另一头的人打听到微信有个功能叫语音发送的时候,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可对方却偏偏令他惶恐地钻起牛角尖来。最后,当默认的马林巴琴声即使穿过荣耀背景音里的鸟叫也开始产生了能将他神经末梢碾碎的效果,张佳乐终于肯在座位上一跃而起,从屋子的某个缝隙里挖出应因其通讯功能而遭天谴的通讯工具,愤怒地瞪了眼闪烁的屏幕来看这位厚脸皮兄贵究竟尊姓台甫。


他叫韩文清哦。联系人备注这样回答他。在落回座位,接通电话之前,张佳乐差一点就让手机和一块地板两败俱亡。


一直到皮鞋和走廊共同谱奏的铿锵曲调和一串由上至下挨个口袋乱摸钥匙摩挲出的沙沙声响宣告了孙哲平的回归,他还在出神,眼睛直勾勾地陷在沙发里,让人搞不懂跑步机的一角究竟有什么好看。孙哲平伸手在他面前摆了摆也没得到回应,不由被吓得一抖。


“张佳乐?”他问,“你……还活着么?”


被叫到的人忙摇摇脑袋晃掉了覆在他脑子上的大半恍惚,牵着孙哲平的手肘把他拉到了紧挨自己的座位上。“韩文清刚刚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他,咳,他问我要不要加入霸图。”


这个事实被自己确认出声的刹那,全体毛发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客厅的死寂霎时间竟比只一人在家时变得更让他多了几分惊惧。


“我……我想去。”为打破彼种气氛,出现在脑中的第一个想法又被暴露在空气中,张佳乐一愣,又开始为它的真实性感到骇恐,“他们——霸图他们,已经把能做的准备都做了,听起来像是对冠军势在必得。”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他们还说可以给我收购百花缭乱。”


孙哲平夸张地挑起一边眉。


“但问题是,我很害怕。我害怕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会给百花那边带来什么。迄今为止我只给他们留下了差不多一万个问题,答案倒是有零蛋个。”张佳乐屏了一会呼吸,试图镇静地等待他喉咙里的每颗字都停止尝试去伸脚绊倒另外一颗,“如果我真去了霸图,还带走了百花缭乱,我又会留给他们哪些东西?措手不及吧,接下来一整个赛季,彻彻底底的措手不及。而这都是我的错。我欠他们太多了。”


一只胳膊从背后环过来,他自觉往旁边一歪。恰好摔进孙哲平怀抱特有的让人如坠天堂的微暖。


“可我……可我也是真的想要一个冠军。”他又小声地加上了这一句,把脸埋进孙哲平的锁骨,含混不清地继续嘀咕,“可这也是说不准的事,荣耀永远都没有定数。要是霸图下赛季拿不到冠军,我又该怎么办啊?”


他向下挪了挪额头,低头盯着自己的两只手发起了呆。直到孙哲平用自己修长的十指将它们包了起来。


“张佳乐,听我说。”他开口,声音和柔而坚定,“你不需要对百花负责。你完全没有必要对百花负责。你做过他们最优秀的队长,你给了他们你曾有过的一切,你没必要再接着给下去。不管别人怎么讲,你都要把百花从你心里放走。你不欠他们任何东西,知道吗?不欠任何东西。”


“可走的时候,我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张佳乐说,“单因为这一点,我一定是对他们有亏欠的。”


“没错,你还欠他们合同上的解约费,我反正没在新闻上看到过你给。”孙哲平反击,用力捏了下他的指节,“除此之外,你不用给解释。你什么都不用给,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问你,张佳乐,你到底想不想要一个冠军?”


“我当然想。”张佳乐立刻说。他考虑都不用考虑这个问题,对自己三个亚军的接受绝不代表他也对那个金色的奖杯从此放弃了追求。“但是……”


孙哲平把一只手指压上了他的唇。“张佳乐,”他眯着眼睛叫他,“如果忽略掉与百花有关的所有因素,你愿意回到职业赛场吗?”


张佳乐这次没有立即回答。


最近几个月在普通模式的服务器里懒散地逛来逛去是他所能回忆起的荣耀带给他的最快乐时光之一,身上的装备下乘到史无前例,他却得以与随机匹配到的队友和他们随机发射出的技能一起,在随机选中的副本中快乐而优雅地将小妖精们殛毙。然而现在距他退役已经有快一年的时间了,他还是没有遇到自己在接下来大半辈子里想要秉持的信仰,除了荣耀。而浅花迷人总有朝一日要邂逅光了普通模式里的NPC及他们所代表的任务,在那之后,他又要让自己面临些什么呢?


他真的重新开始,一点又一点地重新开始,渴望那些比赛了。只有它们可以搅动他的鲜血,更何况他尤其依然特别想要那个冠军戒指。


“就算不剔除百花和那些事情,”张佳乐说,“是的,我是真的愿意回去。”


“好啊,”孙哲平点了点头,“那就去加入霸图吧。”


张佳乐顺着孙哲平的腰腹滑了一截,最终把脑袋降落在了他的大腿上。从这个角度,他一抬眼就能看到孙哲平的脸。“你让这件事听起来太简单了。”他有点赌气,“我觉得你压根就没在好好地给我出主意。”


“张佳乐,”孙哲平极尽温文地笑,替他把额前散落出来的一绺头发顺到了后脑勺,“我唯一在出的主意就是告诉你,不管选择什么,你都会后悔的。而且你自己要相信这一点。所以现在的问题并不是怎样做才能不留遗憾,而是你是不是想生出一些更好的回忆,装点你的这些遗憾。你不欠百花任何东西,但退一万步说,就算已经欠他们了,那么再多欠一丁点就能怎样呢?又有多少人会指望你在权衡的时候不选霸图呢?”


“没有人。”张佳乐承认道,“大家都会知道,我也知道,我去霸图是为了什么。我非常想去霸图。可问题是百花现在对我来说还意味着太多东西,而我不想让别人去从这个角度专注整件事情。”


“如果有人跟你说你应该放弃自己的理想而去证明忠诚之类的什么垃圾‘美德’,我保证我会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开了嗜血状态的立体版狂剑士。”孙哲平说,“每个人都应该明白,百花对你来说已经代表了足够多了。反正那些理解不了你有权利把人生放在百花之外地方度过的家伙都没有资格做一个正常碳基生物。而且反正你也不值得一伙傻到透气的粉丝。”


“我的粉丝们才不是傻子。”张佳乐半心半意地抗议。


“随便哪个因为这件事而不做你粉丝了的人就是傻子。”孙哲平轻蔑地翻了个白眼。张佳乐在其中捕捉到了一小抹鬼祟溜到外面来了的笑,但又见他忙着把它藏进了只剩下英气而傲慢的面庞下面。大概是因为知道被发现了,两秒钟后,孙哲平放弃这个努力,没救的笑铺了满脸,他低下头睇视他的双眼。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我想的,张佳乐。”他说,“如果他们不能看清楚你的处境,那么他们也就不配爱你。”


张佳乐合上了眼。“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直保持理智的,你能理解吗。”他低声说,“不同意我离开这件事,拒绝支持我离开之后的选择——这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爱的一种表现形式。虽然这可能会伤害到我,但也没关系。如果一个人没那么在乎,那他就不会那么失望,不对吗?”


“是有在乎太深的人,而且也有因为太深而瞎了眼的人。”孙哲平的手在他的肩胛骨上匆匆一掠,留下一线狭窄的舒愉,“到最后,还会是你受到的影响最深。而他们不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可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进行人生的下一步。他们总会忘的。”


“但是,”张佳乐说,“我还是会在乎他们的。”


“这是你身上最好,也是最让我讨厌的一个特点。”孙哲平叹了口气,衣料的摩擦声代表了他一个无奈的耸肩,“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张佳乐。每次当你觉得后悔了,我就出现在身边骂你一顿,让你好歹也知道点青红皂白。”


“要能做到这一点的话,估计您的读心术得练到炉火纯青了吧?”张佳乐笑,他又张开了眼睛,“我们两个难道不应该都为最好的结果做足希望和打算吗?”


孙哲平用又一个呲牙笑回应了他。他总是这样,自信锐利得能刺破一切,面对挑战时的潇洒姿态明亮到会灼伤一些人的眼。“那你就相信我吧。”他说。又握住了张佳乐的手。


张佳乐望着他。被风吹得不断掀动的窗帘把缭乱狼藉的光与影投射到孙哲平的脸上,他的笑随着其中恳切而发亮。


张佳乐开始思考,孙哲平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一个最好的朋友,一个搭档,一个前队长,一个狂剑士,一个他喜欢着,也喜欢着他的爱人。他开始想百花,想霸图,想昆明想天津想青岛,想千千万万个他曾经路过或没有路过的其他城市街道。他想到了西部旷野上一把横扫六合的剑,想到各式手雷混在一起释放时错落有致的杂乱声响,想到几小时几天几个月的和煦陪伴,想到一同被剥好的两个橘子,和靠在他脸上的同样不甚湿润的唇角。最后他想,如果有孙哲平在他张佳乐这一边的话,那么说实话,天地间还没有什么能难到可以打败他们俩。


“我当然相信你。”他继续望着他说。并顺着孙哲平的力道坐起来,把自己淋浴到了太阳光下。


 

“你在害怕什么?”落到浅花迷人身前的那个狂剑士连头都不回,便浅淡地开口发问。


“你是谁?”张佳乐至震至惊地反诘,虽然他心里也正模糊地清楚着,自己将面对的答案是什么。这样狂放凶横的战斗方式,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了。


“既然已经决定挥别过去,为什么还要留下一丝软弱?”那位狂剑士——再睡一夏,一定是他在浅花入迷之前养起来的用来在第十区神之领域里打杀的另一个账号,它也从另个刁钻的角度证明了落花狼藉确实就是了孙哲平职业生涯里过早到来的取名巅峰——依然没有转过视角。


“我只是……”


“将心里的杂念,彻底射杀干净吧!”在其他场景中,被孙哲平再度提起的这把重剑本应是表面在荣耀的大太阳底下熠熠泛着光的,此时却被镀满了血。张佳乐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喉咙里有一个被什么东西堵出来的结节开始燃烧,有一种感觉开始变得越来越明朗。


孙哲平许下过承诺嘛。所以他当然会完整地履行到底,如同一个真正拥有读心术或其他随便什么其他魔法的神祇一般,赶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刻到来。


“哦?和你一起吗?”张佳乐问。


“可以。”孙哲平答。


“你还是那么疯!”张佳乐感慨。他的胸腔里此时正满溢着鼓动如雷,这声音甚至淹过了孙哲平对他这句话的评价,即使他已经让浅花迷人紧紧地贴到了再睡一夏身旁。而在他手下,键盘正在发出比之更甚的热烈呐喊。


枪响,雷鸣,剑起。


繁花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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