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髻子

如果再次登上舞台,你会讴歌什么样的爱

【双花/授权翻译】心之所向,身之所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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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过去,连天花板上的裂缝都开始丧失吸引力。


肌肉随四肢的每次伸展发痛。来自双腿和腰背还有腕关节的酸疼占据意识,并以燃烧的姿态将之侵蚀。四天前,张佳乐或许还会为自己的手腕感到担忧,但现在不会了,在任何情况下,长久的卧床休息都是他所能想象到最不可能导致它们长期疼痛的事。坐姿让他晕眩,站立使他更加昏乱,他于是闭上眼睛,等待整个世界停止旋转。


房间里静得仿佛在聆听一场耳语,张佳乐拉开窗帘的时候,乏味的阳光从对街倾泻过来,像廉价啤酒表层的泡沫一样漂浮到他养的常春藤和龙舌兰上面。浓密的绿色叶子底下,有一朵新生的花在偷偷张望,被他心不在焉地拨往窗户的方向。


窗户外,玉溪的瓦房顶组成一片不平静的海面,翻滚着像远处绵延。张佳乐如果歪着脑袋,就能看见喷撒下来的阳光将这海切成一块块闪烁的光斑。如果他的想象再蔓延些,它们会变成千波摇荡,万涛悠漾。而如果再多想一点——


地板上的凉意突然淹没小腿,在他眼前蹒跚着展开的画面戛然而止,连续四天不运动的代价终于被偿还。张佳乐呼出口气,任一小块雾在眼前的玻璃上缓缓绽开。他终于不再想象了。


他是在第四赛季的夏休期里第一次发现这处景色的。昆明每年都在变化,玉溪却总在人们注意不到的地方缓慢发展着,在那天,雷阵雨夹着阵狂风颠覆了一支电线杆,他在一个毫无荣耀可言的午后望向窗外,直到这浪潮涌进他的视野。


那时候的他多爱荣耀啊。爱到让它填满自己世界的每寸罅隙,爱到一次又一次被推倒,一次又一次重新来,一次又一次拼全力,每次都重新定义终点。如今的他也仍然爱荣耀,爱它的技艺与机制,风景同生机。他对角色开火的操作手势比对自己的一半家人还熟悉,所有子弹的每种组合都深深地刻在他的指纹里。可现在,当他再打开荣耀,连续几季比赛累积下的黯然和疲乏和痛楚就像堆聚在砖地上的尘,他越是想擦掉它们,就越是把那个地方弄得肮脏难堪。


他太爱荣耀了,过于爱,爱到以至于不能容忍自己最终恨它。


张佳乐盯着自己在窗户玻璃上的倒影,后者在真实到吓人的白墙赤瓦间显得绰绰不清。它也同样在凝视着他,只是目光被发亮的绿色植物衬得不真实而渺茫。


 

“唔,今天不在床上躺着啦。”


走进房间时,母亲注意道。她边说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张佳乐,带着清晨气息的杂蔬在两人之间摇了几摇。


“大姑今天下午过来帮我做月饼,你要不要来打下手?不过要是你现在还是不想见任何人的话,我也可以跟她说你出去了。”


张佳乐吃了一惊,握着方便袋的手猛地紧了一下,一棵不幸的芹菜应声而折。“这就开始做月饼了?”他问,“今天几号?”


“第一批做出来的没有一次好吃,”他妈妈悲哀地抱怨,“所以我寻思着我们可以先早点开始做一批烂的,这样才能更早地迎接一批好的。别害怕,还有两个多星期才到中秋呢。”


只有盲人才会忽略张佳乐因为这句话而突然放松的肩膀。同样地,也只有瞎子才看不见这一动作给他妈妈脸上带来的如流星一般的担忧,短暂,却格外灼眼。


“没在害怕。”他说,“我挺好的。”


张妈妈咋了下舌。“你真的不好,孩子。”她叹,并在他深吸一口气以备发表异议前继续说了下去,“但我对你现在正经受的事没有一丁点概念,而且我也不会假装我有,那样会让我们两个人都很痛苦。而你不应该再继续受苦了。”她从他僵硬的手指间轻轻地拿走了那棵断掉的芹菜,“我相信等准备好以后,你会和我谈这些事的。在那之前,其他所有蠢事都来找你老妈聊,好不好?”


张佳乐的眼睛开始刺痛,好像四天不运动换来的麻木感正在他体内逐渐剥落,一层又一层地脱离开了。“你比我对我更有信心。”他承认道。


“去洗一把脸,然后梳梳你的头发。”母亲说,“一旦自信过一回,之后的每次都会变得容易多了。慢慢来,知道吗?我去把这些菜放到冰箱里,你洗漱完之后我们就开始和月饼的面团。”


有指示可遵总是种让人轻松的慰藉,尤其在它们这么简单的情况下。作为百花队长——前,百花队长,张佳乐接到过仅有的两个命令就是在赛场上表现好点和在拍宣传照时准时出现。第二条充其量只能赚取他一半的注意力,而第一条是他不需叮嘱、无论如何都想竭力去做到的。微冷的水很快在掌中聚成了一捧,张佳乐把它泼到脸上,伸手去拿他的发刷。


梳完头发后,就连他自己也看不出张佳乐这个人已经在床上躺了四天,几乎什么事都没做,甚至没有去忧郁——除非忧郁的定义是感觉好像体内的所有东西被挖出并被放进桌角上一个欲坠的玻璃盒内,而此时正有阵骇人的大风吹向它。他把脑后的长发拢成一个马尾辫,想想后又绾成了一个髻子。他有很多喜欢的月饼馅料,但头发并不是其中之一。


“你还记得怎么筛面吧?”橱柜上有一包面粉,旁边是一个空的搅拌碗,筛子就挂在柜子边上。他妈妈正在电动搅拌机前徘徊,里面的刀片在捣碎食物时发出飕飕的愉快叫喊。


“吃泡面吃了五年又不代表我变成了一个山顶洞人。”张佳乐答。这句话和一个快速产生的微笑同时出现,他都没来得及阻止。这个笑让他感到陌生,一开始模糊遥远却极有存在感,在他回忆上次用到这些肌肉是什么时候时消失了一下,但立刻又重新显形。他维持着嘴角上扬的姿态,直到它停止让他崩溃的威胁;而在这时,这一抹毫不生动的笑意居然也变得真实起来。


母亲有点生气地哼了一声,清晰且果决。这个动静非常不像她,张佳乐瞬间回神。


“张佳乐,泡面太不健康了。我不是老说让你注意营养均衡吗?”


“我又不是天天吃。”他飞快地回答,“现在昆明的所有餐厅都有外卖,泡面只在我迫不得已或找不到手机的时候被拿来应急而已。更何况米线可比它好吃多了。”


“那就好。”他妈妈说,“但你有没有发现,这几句话并不能被算作你会筛面的证据。”


张佳乐无法对这个结论进行反驳,所以他拿起筛子开始筛面粉。在这之后,基本上就只剩了把手插进泥里将其反复对折、展开的工作,初初成型的面团很快在案板上站立起来。


一小时后,根据约定好的时间,张佳乐的大姑到来了,第一件事就是送给他一个关于如何制作月饼的异常简洁的说明:“就滚滚它,然后求佛祖保佑你得到一个最好的结果。就像你妈之前说的,反正第一批也好不到哪去。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早点把坏运气都,择走。”


“谁知道,”他妈妈补充道,“可能如果我们最后做出来的东西丑到人神共愤的话,会带来更多的霉运也说不定­­——不过反正也都能吃,管它呢。”


事实上,张佳乐最后做出的月饼并没有多差,虽然这大概率归功于压制机而不是他。他的手习惯了电脑键盘的触感,面团在对比下显得过于湿软黏糊,但模具和它上面刻着的几个精美的小人图案还是很出色地把奇迹塑造了出来。可过大的水分毕竟不会说谎,等下如果共有一打月饼在烘焙过程中裂开,其中十二个一定都是出自于他张佳乐的手下。


“……佳乐也要参加吧?我猜?他没有回复请柬。”从烤箱里收回脑袋时,他听见大姑正在说。


“嗯,当然要参加。”母亲回答。


“我要参加什么?”张佳乐问。


“哦,你没有收到请柬吗?我就知道微信的群发功能不靠谱。我的一个同学——我宿舍当年的老六,你还记得她吧——她今年没有参加我们的聚会,但组织聚会的人坚持说给所有人都把邀请发出去了。阿弥陀佛幸亏我今天来你们家做月饼了!就是佳学下周结婚的事,”大姑像被鬼撵着一样说得又多又快,最后终于来到了正事上面,“而且就在下周二!你本来应该在很久以前,大概六七月那会就收到请柬了,他们就是在那时候群发的。可能你的那份被微信吃掉了吧。”


“你们宿舍的老六不是去国外了吗?”在张佳乐琢磨出合适的回应之前,他妈妈问。


“啊,是去过,但两年前又回来,现在在北方的哪个城市定居下来了。她是那里一所大学的一个教授,然而我还记得她当年宣布再也不‘踏足学术界’的样子呢。——时间过得真快啊,是吧?”


“张佳学要结婚了?”张佳乐趁机问,并尽最大努力让脑中完全摸不着北的困惑在语气里凸显出来。


“是,两边小孩都可愿意了。根据他奶奶的说法,这俩人命里被红线绑经实了还是啥子哦。”八卦听众再添一员,大姑因此看上去高兴极了,“说实话,他们确实挺配,他喜欢她,她也喜欢她,两家家长也互相喜欢,就挺好的。真希望有天我家佳歆也能有这么简单理想的关系——当然我还是由她去,管逑她的哦。说到这,佳乐,你那边有什么希望吗?”*


张佳乐把头晃得像个陀螺。


“哦,你应该开始找找了。”他于是被教育道,“你的条件已经比大部分人都好太多了,大姑肯定喜欢你的姑娘绝对不会少的。”


张妈妈咯咯地笑起来,被张佳乐带着控诉叛徒的眼神望了一眼。“可能你确实应该开始准备对这种问题的回答了,小伙子。”她说,“你早应该想到一旦佳学结了婚,你们这代人都要开始一个个地被催着找对象了——唉,有句俗话专门形容这种事来着,我忘记怎么说了。现在所有人都在等下一个官宣呢。”


“张佳学这个叛贼。”张佳乐发自内心地感慨。


“他比你大四岁,而且他爹妈可没有你爹妈一半的好脾气。”大姑重新陷回椅子里,又一个面团开始在她的手下成型,“催孩子催得太紧了啊,不然他也不会结得这么早。既然要去参加婚礼,你大可以当着他的面说你刚才这句话。或者排着队等当着他的面说这句话——你知道吗,佳歆对这事的评论和你几乎一模一样。”


“嗯……但是,你确定人家不是故意没给我发请柬的吗?”


张佳乐至今清楚记得一个叔伯曾经很大声地发表过的自己对他职业选择的看法,句句用词狠厉,其中甚至不乏类似于辱骂他玷污家族名声、对不起张家列代列宗辛勤劳作的言辞。如果那番演讲不那么像一个酒鬼对《木兰诗》的拙劣模仿,或如果张佳乐确实在乎他祖宗们在天之灵的意见,这套言论带给他的伤害可能还要更深。然而事实是单单活着的亲戚就已经足够让他厌烦,更别提什么死掉了的牌位们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自从各个杂志开始公布你的工资,你所有的叔伯爷爷也就开始褒扬你了。”妈妈告诉他,“虽然我很讨厌帮做出这种行为的人说话,但他们一定不会故意不给你发请柬的。不然你真的以为我和你爸会放任这样的羞辱么?”


“你只需要确保别和你的任何一个叔伯探讨经济问题就行了,除非你想多汲取一点关于我国金融市场的‘深入’学问。”大姑插嘴说,“还有,最好提前温习下你的麻将知识,这样的话即使被他们逮到,你起码也还可以转移话题。”


张佳乐毕生唯一赢过的一场麻将是在一台系统古老的电脑所装的QQ游戏上。“好嘛,那就别和他们赌钱咯。”当他指出这一点时,大姑狡黠地答。她简直像张面面俱圆到让人痛苦的防水油布。


“那如果我没有合适的衣服呢?”张佳乐试着搏出最后一击。


他妈妈挑起一边的眉毛。


他大姑挑起另一边的眉毛。


张佳乐在他的椅子里蜷成小小的一团。


“当我没问。”他说。


 

堂兄的婚礼是一场灾难


对新娘和新郎而言,这句话并不属实,他们看起来是那样近乎完美地幸福相爱着,张佳乐只在楚云秀精心收藏的低质量言情影视集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可是对他来说,这确实是场浩劫。很明显有不少人无耻到面不改色地更改了阵营,开始认为钱毕竟还是比教育程度更重要,因为婚礼一开始,就有三个他先前从没见过、只有五成可能是他血亲的人跑来介绍自己大学室友的表弟的朋友的女儿。张佳乐唯一确定的是,比起被强行押着进行这些尴尬的对话,他更愿意被脚底的地面囫囵吞下。


从这些奇怪的提婚议案里逃脱出来后,张佳乐又被困在了飞镖桌前,十几个来历不明的亲戚将他团团包裹住,七嘴八舌地求教怎样才能像他一样做到连续三次正中靶心。然而那完全是出于侥幸——他或许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更懂得怎样预判扔掷轨迹,但赤手抛投某样真实的物品和在电脑上预定力道、确定角度的发射还是有很大不同。令人头疼的是,没有一个亲戚相信他的这个答案,而张佳乐也并不想要跟这群人解释游戏——尤其是他的游戏——与丢飞镖之间的关联。


以上两个场面共同导致他最终躲到了一排盆栽植物后面,尽力避免被任何一个辈分在他之上的人捕捉到,低着头坐立不安。从这个层面上讲他成功了,因为后来是一位同辈的姐姐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为试图回忆她的名字而经历了惨恻的两分钟,然后在被拖着来到一个临时组成的会议室后选择了放弃。原因是该房间里塞满了他的堂兄弟姐妹们,而他想不起其中一半人的名字。


“张佳乐,我们的时代之光!”其中一个堂哥激昂地高喊道。另有一人朝他开了个礼炮,繁芜琐碎的彩色纸条顿时铺满了地板。


“我谨代表屋里所有人认为今天的新郎才是我们的时代之光,张佳星。”张佳乐说,同时默默向上苍祈祷自己并没有盯着面前这个人的眼睛把他叫错。差不多是人生头一次,古今中外大小神仙没有依次狠狠地把这愿望拍回到他的脑门上,因为那个准张佳星并没有拉下脸,告诉他自己其实是叫另外的什么东西。


“话是这样说啦,但张佳学自己结婚,背叛了单身阶级并害我们从此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所以我剥夺了他被评为时代之光的权利。”张佳星亢奋地说,“而且,你老汉儿告诉咱大伯告诉我老汉儿告诉我额娘告诉我你这几天的日子烂透了急需亲情的灌溉,所以我当了次凤凰把上朝百鸟都聚到这儿,来给你出点你八成不愿意听但如果你真不听的话就会把咱们的曾曾曾曾祖父气到显灵来大骂你不懂孝悌的主意。”


在第四季时,张佳乐曾与叶秋共享了“非蓝雨队员却能成功屏蔽黄少天的垃圾话而不受其干扰”这样一个令世人称奇的荣誉。这当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因为荣耀是个团队的游戏,他一个人的正常运作什么也保证不了。但他可以保证自己对大嗓门连珠炮的免疫能力全部来自眼前这个堂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不过忽略垃圾话的内容则又是项完全不一样的工程,他在这方面成功的几率就差得多得多了。


“只要你知道这些努力有很大可能会白费就行。”他说。


“嗯哼,我当然知道。”张佳星说,“不如我们就从你的日子为什么烂透了开始探究吧?是不是因为,像谚语里说的,‘金钱买不到快乐’?”


张佳乐还从未站在经济的角度上看待过这个问题,但他一直知道金钱从不会是培养人才的充要条件。“我觉得不是。”他答。


“唔,你可以坐下来慢慢解释,我们也可以慢慢地喝好多好多香槟,然后慢慢给你提馊主意。”把他带到这里来的那个堂姐说,“至少这个房间里没有一个人会不腰疼地去评判你,我们都被自己身上各种各样的恶心事淹得喘不过气来呢。更何况反正我们很可能在两天以内就把你和你今天说的事全忘光了。”


出于一些奇怪的原因,她的话真的起到了抚慰的作用。张佳乐听话地坐下,开始组织语言。词汇随着他的思考徐徐沉淀疏通,冉冉上升排列,但他仍在为最终要倾吐出的结果感到犹疑。其中一个原因是,他还不确定如果把这些句子一字不差地说出声,他体内的一部分会不会就从此被彻底打碎,永远无法再拼凑回来。


“这就像,”他缓慢地开口,“想象一下你在玩蛇梯棋,一开始一切都顺利,但等终于到了最后一排的时候,你碰上了一条蛇,整个棋盘上最长的一条大蛇。嗯,你可能想,每个人都有几率碰上这种事,而且事实是这种事确实每年都会发生,所以你怀着希望重新开始,爬了几个梯子,顺着几条蛇滑下去,又一次几乎到终点了。然后紧接着你又遇到了同样的一条大蛇,然后你又同样地什么都没有了。你安慰自己说,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我再来一回就行了,说完你继续前进,继续在棋盘上沉重地朝前挣扎。在这期间,所有和你一起下棋的、到过最后一排的人好像都曾经至少一次成功地躲过了那条蛇,可当你也又到了最后一排,却又被那条一模一样、变都没变的大蛇……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


有人递给他一瓶香槟。“希望我说这句话不会让你觉得不舒服,”他说,“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直接把棋盘甩到一块玩的人的脸上,管他什么道德之乡礼仪之邦。”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张佳乐说,“现实比这复杂多了。”


“我在第四区玩过一年的荣耀,当然知道比这要复杂多了。”那人飞速地顶回来,“那我再修订一下我的答案:我会拔掉我的显示器,然后扛着它去砸随便我的哪一个对手。呵,我知道这在你眼里不够‘职业’,但在我看来完全公正公平。”


“哦,谢谢您的宝贵建议哈。”张佳乐干巴巴地说。


“哈,嗯……你现在没再继续玩了是吧?”张佳星问,“因为听起来如果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的话,你早晚会疯的。总的来说,你下蛇梯棋下得开心吗?”


“开心。至少在我第三次被那条大蛇击沉到底之前都很开心。”张佳乐说,“而且他们给棋手的待遇很好,所以我起码不会穷得睡不着觉。”


“如果能让我达到你的经济水平还不用背着你的精神包袱,我什么都愿意干。”一个堂弟——张佳鸿?——叹道,“所以你现在在做什么?”


“这就是我们要帮他想的事!”张佳星激动得像被踩到了尾巴,并不给张佳乐留可插嘴的空间,“根据我从我额娘从我老汉儿从咱大伯从他老汉儿那里听到的信儿,这人现在差不多啥也没在做。”


“人家就坐在那,你这么说不好吧?”张佳鸿骂,同时用他的香槟瓶口指着张佳乐的方向,不老实地舞动起来。这致使塞子在两分钟后被炸开,气泡喷了一桌,他疯狂地拽纸巾给张佳乐擦身上的酒沫。好在后者目前还没有再穿这套西装出门的打算,至少在参加下场婚礼之前没有。


“张佳星的话其实没错。”他承认。


“千万别再这么说了。”那位堂姐恳求道。在这个时候,张佳乐只想让大家都闭嘴,只留一个人在他的无知暴露前将她的名字大声告诉给他。虽然现在的场面已经够让人尴尬的了。


“我本来想建议你做点喜欢的事。”短暂的沉默过后,一人说道,“可是你已经做过你最喜欢的事情了。你还有别的什么爱好吗,哪怕一个小的也行?”


“没有。”张佳乐答,房间里众人立即一齐发出一声巨响的悲鸣,“你们平常都喜欢干什么?”


半打意见登时向他飞来,其中没有哪怕一个有哪怕稍微一点用处。张佳乐并不想在余下的大半辈子里每天去高级餐厅里吃昂贵的海鲜,也不想拄着拐杖到山上远足,并且自打高中毕业后,他就再也不会以在没有工作死线的日子里自由狂睡为乐了。“你们都烂透了。”他说。


“我从一开始就警告过你了。”张佳星耸了耸肩,“或者你可以去旅游,我有个姨姥姥退休以后就去干这个了。我额娘老是对着她朋友圈里发的各地方的照片嫉妒得面目全非。”


“但是你想想,”张佳乐说,“在这个前提下的旅游哪有那么简单:全国每个城市里都有人字面意义上地把我的脸挂在墙上,哪怕戴着大檐帽和遮阳镜,他们都照样能把我认出来。”而且我曾经亲眼看到他们为抢一张不知是签名版还是限量款但本质都只是一张纸的海报而拿出了鬣狗夺食的狠劲,几乎要互相撕咬起来。他偷偷地在心里补充。


“那是因为对于那些人来说,你就字面意义上地看着跟从海报里走出来似的——除了打游戏以外就没有别的生活了。你跟2D画风的唯一区别就是衣品更差了点。”张佳鸿嘟囔说,“把头发散下来,去买点新衣服穿,只要你停止释放‘我没有生活’的气场,就再也不会有人相信你是张佳乐了。”


“而且你永远都可以告诉他们你其实叫张佳乐(yuè)。”有人笑着插嘴道。


张佳乐拎起坐垫向他砸去。

 


张佳乐可以自信地宣称自己比一半中国人旅行得都要多,之前每两周一次飞来飞去的比赛,让他动不动就横跨了整片热土。只不过他在那些城市做过最多的事只有随口吃一点当地的随便什么当季食物,最多再加上个随眼瞅一下离他下榻酒店最近的随便什么有名地标。在中国,有太多加起来有一整个世界那么大的风景从未在专业电子软件上出现过,但看地图的眼神行事却总是个更有意义的选择。


“记得回来过中秋就行了。”母亲欢快地同他道别。


在公交上,张佳乐并没有思考出自己想要踏足的目的地,到达火车站之后也没有,这导致他只能尴尬地立在身后还有三个人的购票队队首,艰难地支吾着彷徨。柜台后的工作人员嫌他耽误了进度,像看灭了别人满门后预备跑路然而计划没有做周全的蠢贼一样看着他。


“啊……麻烦给我拿一张去成都的票?”张佳乐暗暗诅咒偏偏就在他用到它们的这一天出故障的自动售票机。说实在的,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的运气都太差了。不过幸好这辆高铁还是做到了准点出发准点到达,不到一个小时后,他就站到了成都的街道上。


关于成都,张佳乐唯一知道的其实只有大熊猫,还有从他在路上读的网页里了解到的,“强烈推荐早上去早上去早上去”。但现在午间的太阳高挂在顶上,一切依旧很美好,所以他对此强烈表示不同意不同意不同意。他随意跳上自己看到的第一辆公交,然后在大部分乘客都在某一站下车时,跟着走了下去。


一个巨大的购物区出现在视野中央。


他立刻希望能有一副更巨大的太阳镜从天上掉下来。


张佳乐这辈子似乎统共就在昆明去过四趟商场,并且对他而言,这个数字就已经足够大了。曾经一次被多到可以装满一火车的粉丝盯着在两种牌子方便面之间徘徊的经历给他的人生留下了一笔浓墨重彩的不自在,虽然他极确信那个故事意外给红烧牛肉味的康师傅带来了很好的广告效果。有时候他甚至尴尬到想,自己甘心用失败来换取该场面在历史中消散。但随即又会赶紧呸呸呸——算了,当他没说,他怎么可能宁愿失败。


如果没有那些比赛的话,荣耀在他生命里游历过一遭又溜走后留下的伤害要比现在轻得多,会像一块偶尔抽痛的淡黄的卵石状淤伤,而不是一块青灰色的。对于荣耀赐予的历程和友情,他从未后悔过,每每带着对这些人和对他们身上故事的了解思及这个游戏,也不会那样痛不欲生。可那些比赛,可那些结果。一把生了锈的长刀在他体内大杀八方。


张佳乐在离自己最近的自动售卖机面前排队买了一碗抄手,为避免被人认出,又很快以生平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挪走了。虽然即使土行孙来到这里的墙角遁土,避开人流也是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他最后挤在两个商铺之间褊狭的门阶上,两只手洒满了溅出来的肉汤,身上被人群里荡来荡去的硬质鞋盒撞出了无数挫伤。长长地叹了口气。


了无尽头的人流继续疾风卷草般向前进发,他们大多都朝一个方向流动着,几乎要把每一个不慎闯入的异类碾碎。可能是因为一毫克注意力的流失就会带来被脚下台阶赠予的大马趴,没有人看张佳乐第二眼。这是种新鲜的感觉,在公共场所站着却不被人发现,新鲜到像一位台下观众盯着舞台正中百花式打法带来的陆离色彩看了太久,再望向其他地方时所遭遇的不习惯。毕竟之前在昆明,就连在夏休期的时候,都总有粉丝能隔着四条街精准地把他的名字喊出来。


这是种美妙的感觉。


张佳乐不管不顾地跳上了下一辆出现在眼前的公交,把自己的脸压在窗户上,看着乘客们像写字楼里白领的文件一样层层叠上来。一个被固定在车顶的小电视嘲嘲哳哳,反复汇报着一个他毫不关心的省份的相关动态。他不经心地浏览着手机,试图寻找一个适宜拜访的宝地,但软件的预测系统偏巧就在这一次失准失得地坼山摇。——即使可以在广告的劝说下对话剧产生点最微弱的兴趣,张佳乐也很确定自己完全不想看任何以灌溉系统作主题的东西,管它是不是“历史的沉淀”。


而虽然在一个艳阳天待在室内对他而言也并不是一件罕事,但博物馆听上去甚至还不如古老的灌溉系统。起码人家后者还会动。


至于软件盛情推荐的寺庙和国家公园——更别提了。如果哪个宗教有成功改良运气的先例,那么根本不用任何大数据催促,他早就带着平生最大的热忱去削发出家了。


公交把他放在了一条自豪地称自己为“锦里街”的巷子前,他花了一点时间站在路口,看均匀的人流缓缓穿过一个个石制的拱门。闲适的逍遥从石板路上升腾出来,围绕着两旁上了点年纪的大块巨石打转,给这个地方所有正在梦里追思自己全盛时期的保护建筑表层镀上了一层安靖祥和。大红的灯笼挂满了房屋之间的小径,食物和容器和其他手工艺品遍布它们底部的托盘。张佳乐在一个有些破旧的小酒馆门口的石凳上坐下来,面前摆着一个茶壶,加入了十几位老人在一台老式大头电视上看阿尔卑斯山滑雪比赛重播的队伍。


长期憩息在体内的不安定感终于踮起脚,暂时沿着他的脊柱离开。


现在的问题,他想,是自己对成都不够了解,以至于不知道应该去哪;又不够在意,以至于不想花费时间去了解应该去哪。更没有在意到为了眼福去一些热门胜地,那里极可能充满了他无处不在的敬业粉丝。张佳乐顿了下,又觉得其实没必要再用“敬业”来称呼他们。这样的改口可能会使一些人失望,但他已经让太多人失望过,也不差这一次了。


还有个问题是,软件此刻正竭诚建议他去吃一家就位于酒馆隔壁的火锅。可一个人吃火锅显然将使他生活的悲哀水平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而张佳乐显然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种进步。


太阳开始下山时,他喝完了那壶茶,铁灰色的天空把蜜橙色的晚霞一点点烤化在了空气中。红灯笼里依次有纤弱的光跳动,又依次骤然亮起,就像白日的晴朗在短暂的庆祝仪式后迎来了新生。张佳乐埋了单,直奔第一个抓住他眼球的街头小吃走去。


事实证明这是他有史以来犯过最美味的一个错误,因为他很快和其他四个同样被辣味接管了大脑的陌生人一起,失败地尝试控制流了满脸的眼泪鼻涕。这是世界上最可口的灾殃和最悲惨的甘旨体验,辣焦焦的痛苦与忻悦首尾相连。在意识回来之前,他的盘子就空了,张佳乐张大嘴巴呼吸,像一个溺水者一样乞求空气的垂怜。一直等口中最后一轮豁豁的燃烧反应结束,他才指挥自己的手胡乱地抓起一大把纸巾,胡乱地开始抹脸。


在这之后,他决定尝试一点更温和的东西。这个时间的公园依旧充满快乐,长椅微笑着欢迎他和他手里的烤串,带着一点白天残余的秋暖中和了夜降临在他身上的凉。烤肉酱汁的辣度比刚才轻多了,儒雅地刺痛他的口腔,有轮将满的月在一幢大楼背后爬升出来。张佳乐调整了下坐姿来让自己更舒服,只剩肉渣的木签在他手中摇晃不已。


这么看的话,旅行倒也不光是浪费时间。*


 

随着中秋节的临近,张佳乐的腿逐渐痛到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但看在他后期游玩劲头越来越足的份上,这点代价其实也值得得很。尽管如此,当坐进挤满人的高铁,张佳乐还是感觉到一股快活的轻松由脚底升腾而起。他小声感谢能想到的所有当时提醒过他在整个世界开始购票返乡之前订座位的物与人。


“你的单反没白带吧,给我瞅瞅哈。”母亲边开门边说,“嘿,老头子,快来看我们儿子在那儿拍的照片嘿!”


当父母专心启动了针对重庆无数大桥之一上面的落日景观而发出的感叹程序,张佳乐去厨房拿了个皮已经碎掉的莲蓉馅月饼,把自己拎起来丢进了沙发。他曾经有一天至少横穿那条河横穿了整整十八次,因为那里的景色确实比双腿发出的越来越聒噪的抗议更值得被放在眼里。大桥中央,天空和摩天大楼之间形成一种令人屏息的对照美,另一侧的马路顾自喧嚣着,脚下河水却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第一年结婚纪念日的时候,我和你妈妈去重庆看过钟乳石。”父亲有些怀念地开口,“那里的什么都特别漂亮,有点像我们一直想见但一直没见过的雪,连北京刚下的都比不上的那种。如果你还打算再回去,最好也找个石洞看一眼,真的特别好看。哦对,那里还有不少私家的小船。”


“最好也去一下瞿塘峡,我就是在那个地方第一次成功理解,甚至第一次成功欣赏到古典诗词美的。”他妈妈补充道,“高考都没有做到的事,瞿塘峡做到了。但不急,什么时候都无所谓,我们俩头回去的时候比你现在年纪还要大呢。你这几天在外面玩得怎么样?”


一整个月饼都已经进了张佳乐的肚子,混着盐粒的莲蓉馅在他的口里慢慢融化着。“还可以吧。”他说。


事实上,就肢体方面而言,他“玩”得确实还可以;但他在大部分时间内都不知道应该去哪,在成都找地方时遇见的问题后来也始终存在着,就悬在他的头顶上,像一团永恒呜咽着的积雨云。漫无目的地坐公交也不是个始终得力的解决方法,他曾有一次在一个居民区外的小站点前等车等了一个小时,多亏街角的一家小商铺和手里的几包玉米制小零食,不然一定会被无聊至死。他的充电宝也正是在这次旅行中才第一次发挥了它先前从未有机会得以展现的价值。


“挺好的,起码你不像以前那样白得吓人了,被太阳晒晒就是能健康一点。而且你也……”


张妈妈停了一下,犹豫地望过来。张佳乐不愿同她对视,于是在沙发里扭了扭,又起身去拿了个月饼。


“……不那么像个迷路的小孩了。我感觉。”


张佳乐猜想她可能本来是想说他更快乐了,但又不确定这个表达是否合适。而他也不确定她后来使用的说法是否合适,因为从物理层面来讲,他确实每天都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转悠,每天在巷子中和小路间和林荫大道上反复迷路着。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对于快乐的判断标准是什么了。可能它们至今还沉在几个月前的战场的血和泥里吧。


不过话说回来,旅行又的确是有一点好处的,至少大部分情绪从而被管控起来,他由此不至于回到之前那样像只烂李子一样摊在床上的状态。和心理上的藏匿相比,可能肉体上的逃离终究是个更有效的程序。


张佳乐通过跑去拿了又一个月饼来转移自己脑内的话题,甜腻的红豆沙不情愿地被推进他的口里。可能他确实不那么像个迷路的孩子了,因为如果压根没有一点方向,在旷野游荡的孩子又怎么算是在迷路呢?


“是有用。”嘴巴被月饼塞得满满当当,他含混不清地吞吐,“但我还有点不大确定。”


“没事,慢慢来。”爸爸安慰说,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紧接着,电视里奏起了中秋晚会的序曲,三人一同蜷进沙发里,看完了长达两个小时的劣质直播表演。半空的月饼拼盘摆在眼前,漂亮的全满圆月挂在窗户外面。家总是可以带来慰藉的。

 


张佳乐经过安检器的时候,一个穿着制服的治安警察正皱着眉,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望着他。他也皱眉回敬过去,心里计划的是让困惑和轻蔑在眼神中各占一半,虽然他自己也清楚最后的成品估计和哪个也不沾边。其他人穿过安检时带起的风把他的头发糊了一脸,这个眼神表演瞬间变得更加失败了。张佳乐弯腰拿起传送带上的月饼,尽管这地方没有一点自然光,也还是将太阳镜扶回了鼻梁上。同时希望如果自己能在社会风俗的允许下就这样匍匐着穿过人群就好了。


或者变小变隐形也行。总之不要被任何人看到。


如果不是因为去西安最近的路线一定要以昆明机场为起点,张佳乐一定会离这个城市远远的。特别远特别远。最好两三个或者十五个省份那么远。都怪蠢蠢作动的良知蠢蠢地提醒了他飞机总比长达十一小时、中间还到处停顿的火车旅途好得多的事实。其实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张佳乐个人对顺路造访下郑州或其他随便哪个拎一下就能掉出两斤历史的城市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他拗不过奉母上之命传递的月饼对此充满了意见。它们隔着塑料袋大声威胁,就去昆明坐飞机吧,不然我就要变干啦,就要变得不新鲜啦,就要变得恶心起来啦!


张佳乐啃了一小口手中的草莓棒冰,把脸转向航站楼外,面无表情地忽视正在候机室里零距离接触彼此的拥挤人群。这次的等待时间并不会很长,因为不同于往常的依直觉行事,他今天故意选在离起飞只剩不到一个钟头的时候才来到了检票口。百花的队风向来坚持赶早不赶晚,他几乎都能想象他们经理如果听说自己的队长险些错过登机,脸上会出现怎样被怒气扭曲的精彩表情。还可能会骂——


棒冰的签子被猛地折断在手心。突然之间,张佳乐很想跑出去,飞快地,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虽然那一切并不是昆明这个城市的错,但他依然觉得耳边响起的登机通知从未显得如此及时。


欢迎乘坐中国东方航空公司航班。”在自己靠窗的位置上落座后,张佳乐听见熟悉的女声对他和其余每一位乘客的提醒。接着是《茉莉花》,流利的二胡音符从喇叭里流浪出来,身上被缠满了夷愉和悲怆。坐过这么多次飞机,他仍不知道现在该靠什么打发时间,往常被作为选项的在荣耀论坛里乱逛、回顾一场以前的比赛和与他的队友聊天都已经不再适用,张佳乐深吸一口气,用额头抵着滑腻的窗户玻璃向外望去。玻璃凉得透心,视角烂得迷离,他努力从回忆里挣扎着爬出,把手指在安全带上扣紧。


就是昆明干的,张佳乐想,就是昆明乘着他身上的黑夜捅了他这一刀,他就知道是它。昆明,他对它太熟悉了,包括对它把他推回绝望沼泽的姿势,都太熟悉了。如果说之前十几天的旅行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他的逃离,那么现在一切又归零了,他又开始像几个月前看着微草走上领奖台时的自己,呆呆地坐在泥潭中心,没有一点向外爬的力气。


飞机摆摆地升到空中时,张佳乐闭上了眼睛,一直到将他按在椅背上的超重感从体内消失后才重新张开。他们已经安稳地滑行在天空和它的飞鸟之上了,纯白的云从视野一角蔓延出来,把昆明彻底隔绝在他的视线之外。


“妈的。”张佳乐小声骂了一句。两个邻座因此至惊至恐地望向他,生动地说明了他们耳机的降噪效果完全没有广告宣传的那般神乎其神。张佳乐用力攥着扶手,直到十指的关节都发白到令人颤抖。有三种情绪在脑中叫嚣着横扫六合,但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如果胆敢压制它们,今天一定就可以知道人生中第一次晕机是种怎样的体验。

 


在西安,张佳乐把翘首等月饼的亲戚家住址念给了出租司机。当认出他们正在经过的某一条路时,他立刻塞给师傅一张红色的人民币。车子依据他的指示离开原定路线,额外兜了一个浩大的圈。


他今天遭受的与荣耀有关的痛苦已经满额了。与继续累加到致使他整个人宣告报废的风险相比,一百块钱根本不值一提。*

 


五个小时的高铁把他带到了武汉,这个城市干糙的燥热和更干糙的面条给他带来一种精疲力竭的从容。配在热干面旁的碗茶又烫又苦,却是他现在正需要的。虽然这味道最终让他大汗淋漓。


之后,张佳乐在公园里找了一张长椅,坐在上面眺望渗着夕阳的扬子江。直到摩天大厦里的灯光打碎了江面,把它变成一湾凌晨十二点的黝黑和上头一层细密的针尖大小的黄。悲伤已经在脑中沉淀下来,躲在一旁窥伺着下一个将他摧毁的机缘,而苦涩已经被更苦的茶冲刷到了脑外。所以只剩了生气,炖开的汤一般沸腾着,却因悲伤和苦涩的缺席而终究一无所能。


他因为悲伤而生气,因为生气而苦涩,又因为苦涩而悲伤。张佳乐发出一声短暂的、无助的干笑,尽可能不去注意在自己血管里汹涌着的赤裸的绝望。深呼吸是一种还算有效的努力,掰着所有脑细胞的下巴让它们转而去思考明天去哪玩是更有效的一种。


张佳乐本来是不想来武汉的。他选择这里只因为它是第一辆离开西安的高铁的终点站,而他当时一把月饼送到,唯一的念头便只剩了离开。因为西安总能让他联想到昆明,昆明,昆明。五个小时的旅途倒是也没什么害处,他还得以在有规律的车轮声中镇静下来,像一只断翅的鸟一样逃离伤口赐予的瘴暍。但他并没有留在武汉的欲望,因为这里毕竟是雷霆战队的大本营,而且在黄鹤楼被冲刷出一层新的肃穆之前,一个人想去上面登高望远的次数毕竟有限。


他上下划拉着屏幕,粗略地浏览明早离开武汉的高铁名单,一个胆大包天的哈欠差点脱口而出,差点正式意味着连续一周在午夜来临前开始的睡眠已经为当年通宵小王子的熬夜能力画上了句点。但KTV不是给单独一个人准备的场所,张佳乐又从不是什么喝酒方面的大师,过了十二点,可供他选择的夜生活本来就几乎不存在。他不认识列表上一半的城市名字——“太原”和“仙桃”这种是些什么牛鬼蛇神——剩下一半了解的又都在曾经去过。而坐九个小时火车去青岛请韩文清笑纳他的钱包也并没有在他不成文的计划书上面。


不过后来,张佳乐发现了一辆去桂林的班次,也成功买到了所剩无几的坐票中的一张。在和即将把他碎成渣滓的倦意斗争了一会后,他又订好了软件推荐的离车站最近的酒店。随后便沉沉睡去。

 


在去车站的地铁和从车站出发的高铁上,张佳乐又睡着了。再次将自己的脑袋从半昏迷状态里拔出来时,他看见被秋天吻成橘红或黑褐色的田野正掠过窗户向后飞奔。


“妈妈,他醒了。”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小女孩眨着明晃晃的大眼睛小声说,“我们能算他一个吗?”


张佳乐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桌子上有两沓扑克,最上面的一对骑士正在用没有灵魂的黑色瞳孔空洞地向他斜觑过来。“锦阳,”小女孩的妈妈说,“你还没有跟这位哥哥说‘你好’。这样太不礼貌了。”


小女孩生气地鼓起腮:“可是妈妈,你之前明明告诉我不要随便和陌生人打招呼。”


“锦阳!”她妈妈也怒道。


“啊,打扑克啊?”在这对母女的眼神斗殴开始之前,张佳乐插嘴插得恰到好处,“我不是很会玩,但我可以试一下。”


小女孩的脸一下子亮起来。“啊,我们终于可以玩‘升级’了!‘升十四’都快被我玩腻了!”她说着,把小手埋进了桌上的卡片,“哥哥,你要在哪站下?”


“桂林。”张佳乐答,“你们要去哪?”


小锦阳用雷霆过耳的速度开始洗牌。虽然,从某种程度上说,“洗”这个字用在这里实在是太温和了。她简直像其实是在把所有卡片搅啊搅,最后捣成一桌浆糊,再将它们切成一百零八片。“我们要回家。”她雀跃地说,“你知道升级的规则,对吧?我表哥说每个地球人都应该知道,但上次我在班里摆局,就有一个同学说她不会玩。”


“我知道。”张佳乐说,假装自己上次玩升级其实不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时候昆明还没通网呢。


女孩把扑克拍在他眼前的桌上。“那行,你来摸第一张牌,剩下的人按逆时针继续。”她宣布。张佳乐不甚荣幸地推辞,终于让锦阳的妈妈做了庄家。


“你要去桂林玩?”牌摸到一半时,她爸爸插话进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在一年的这个时间拿到假期的,尤其中秋这才刚过完。但现在去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因为赶在十一的七天假之前了嘛。所以这时候的天气正好,人也不会特别多。”


“哦,你们家就在桂林啊。”张佳乐反应过来,“那么您有什么推荐的地方吗?”


“这得取决于你问的是吃饭的地方还是看风景的地方。”锦阳妈妈答,“或者还是——三!”她拍下两张黑桃三,和桌面上的其他花色组成一套对牌,同时把不当庄家的损失明了地展现在张佳乐眼前。他右手里也有三张黑桃,但什么作用也发挥不了。因此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可能就只有祈祷自己别单单给哪一方送太多人头,以至于让这轮游戏被过早地终结掉。


“两种都可以,反正我到现在还一点也不知道桂林有什么。”他说,“而且到了那里估计也不会提前查。我没有这样的习惯。”


这句话为他迎来了一个骇异和钦佩参半的眼神。他随即意识到,像桂林这样驰名古今的旅游城市,每一个去过那里的人都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下一步要去哪。而张佳乐,对这个地名的唯一感受只有觉得它一定充满了“桂”花的张佳乐,无疑是个例外。


哦对,还有个感受是他刚刚才收获的:过几天十一黄金周时,去那里的人大概要比光棍节前夕去淘宝的人还多。他出了张红桃A,叹了口气。


“你肯定得去坐一回游艇,”锦阳快速地给他出起主意来,同时把一张红桃七扔在了桌上,“漓江现在估计还没有那么挤。然后你可以再看看山洞,骑骑自行车之类。所有人去那里都是为了干这些。”她晃了晃腿,表情添了些愠意,不满地补充道,“但小偷特别烦人。上次我给朋友准备的生日礼物就在景点被人偷走了,到现在也没找回来。”


张佳乐把前面几项建议加进了他八字可算有了一撇的行程,开始组建自己手里的拖拉机*。“谢谢,我知道了。黄金周的治安会不会相对好一点?”


“别提了,到了那时候,每个地方都跟贼窝似的。”锦阳爸爸黑着脸说,“警察也帮不上忙,你去报警,他们给你记下来,但该丢的还是会丢,已经丢了的还是找不回来。别把任何身份证件给他们,不然等你看见嫦娥了也不一定再看见它。不过那里的景是真的美到让人心碎。”


当他们乘坐的车最后驶入桂林站台的时候,张佳乐玩“升级”的水平已经光速提升了两个层次,虽然他现在照旧可以在“最烂牌术”方面打破几项记录,顺便再摘得几顶国家级的桂冠。午餐时,他在漓江岸上端起一碗桂林米粉,突然数清了自己在过去的几周时间里已经吃掉了多少碗面食。让他困扰的是,这几乎已经赶上了他在第四赛季某一疯狂运转的星期里统共消灭的泡面桶数,那时的张佳乐正寸步不离地守在电脑前,没日没夜地围捕几个他现在已经想不起名字来了的野图Boss。不过不同城市的特色面制品跟当年一天又一天重复的红烧牛肉面也不是一个概念就是了。


即使在游客狂潮来袭前,理论上应当空旷的现在,一半游艇公司的船也已经被预订光了。而剩下的一半则合上了每艘船舷窗外的木板,看上去是想让它们为了即将到来的奔忙而暂时休养生息。


“公共航船上的位置已经被订满了,先生。”一个公司前台的工作人员语带歉意地说道,“您不是唯一一个想通过早点到这里来躲开十一高峰的人。我们也有私人航船,但价钱都非常高,您可能负担……”他目光游移到张佳乐身上,重新打量了一遍他的衣服,然后递过来一份外皮闪着光的宣传手册,“这里面有具体的细节说明。我们最早可以启程的有位置的船会在后天为您准备好,如果您到时对此还有意愿的话。”


走出售票厅,下午两点的太阳在手机屏幕上反着光,迫使他不得不将亮度条一路拉到了最高。评价软件上,这些航船公司的每个名字后都跟着一行三个或四个连成一串的黄色星星,其中的具体反馈也充满了正面形容。看来在漓江里淹死的可能性应该是不大了。张佳乐订下了后天的私人游艇。

 


最后,他一共在桂林待了两个多月。


“甲天下”是过去的浪漫主义诗人赠予桂林的诨号,张佳乐也就是在这两个月里,逐渐开始理解这个城市蛊惑的魅力。这里有娟秀的山,有绮丽的水,有连绵的水稻田,还有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桂花香气。他最喜欢坐在树下,等待轻黄的味道弥满每一颗空气分子的内核后,旋旋地下沉进自己的皮肤里。


他花了数不清的时间在江上划船,摆着桨经过一个个影色斑斓的弯弯拐拐,直到它们一起在他的视网膜上落成一块流光溢彩的模糊团团。然后他会站起身,不再检阅风景,而是让山水迎着他走来。发动机的马达在手下发出呜呜的低鸣,振动给他带来种莫名的温暖,而每当下起雨,这种温暖便会融进江面上破水而出的纤细白烟,让整个世界都为之震颤。黄金周过后,拥挤的船只很快就差不多散干净了,很多时候,在江上比较偏僻的部分,只有他一个人摇着一架唯一的船。


其他时候,他会去已经进入丰收季节的田野间骑车。成亩的成熟农作物常把它们特有的金黄色掀成无边无涯的浪波,害得他成亩地找不到可下脚的路线。这时他就会坐下来发呆,在静到不似人间的莽苍里,只有天空,起伏不平的地面和他灌了铅的两条腿是真实的。张佳乐逐渐理解了霸图俱乐部为什么要准备那么多涵盖面广泛的体育设施,以及为什么那些设施居然真的会被他们的队员利用起来。


——因为荣耀或许用不到腿部肌肉,但生活确乎是需要的。


有时他也会只躺在床上,或张开手脚,或抱膝而卧,总之半天不挪窝。四肢发出抱怨时,他就把买来的香包拿到枕边,让其中桂花味道把自己溺进一场又美又沉的睡眠。这种香甜通常到醒来后还在他的喉咙里旋转。


然而,终于,如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似的,冬季还是没有大发慈悲地放弃席卷这片大地。随着江上冰凌被管理人员举着铁锹砸开的破裂声,温度也跟着稀里哗啦掉了下去。张佳乐没有一件可以抵御更寒冷天气的衣服了,只好和桂林分了手,带着在他袒露胳膊上瑟瑟发抖的鸡皮疙瘩打包离开。


但随着他乘着高铁在不同城市之间不断的游荡,天气只会变得越来越凉,他只能尽可能把车票都订成临窗座位,以便更多地把手靠在足边的暖气片上。在长沙,他给自己买了比刚需更丰盛的过冬衣物,后来又偶遇到一件堪称他人生之光的派克大衣和一群暖宝宝,魔术般替他把大部分酷寒隔绝在了体外。他在武汉和合肥不停地喝了一碗又一碗热汤,又被车子载着来到了冷飕飕的南京,结果被告知下一辆有空座的车要等到第二天清晨。张佳乐叹了口气,只好把加厚口罩向上提到山根的高度,拔腿踏入金陵的熙熙攘攘。


在恬静羞涩的桂林的对比下,这个城市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里的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样忙到发狂。虽然他在一定程度上又清楚地知道和那些每天高峰期都会来回运输沙丁鱼罐头的地方比起,单单一个人群的快速移动或许根本不算什么,但还是被这种感觉凭空将惬意剥去了一点。不过出了车站,随着人潮小流入海般的消散,身遭传来的推搡很快便消失了。张佳乐在街上晃来晃去,好长一段时间后才发现自己已经侵占了玄武湖边遛狗和慢跑老人的专属舞台。


太阳升到最高点时,他的肚子开始叫。张佳乐又晃着晃着来到一家餐厅面前,隐约记起曾在这里吃到过几次味道顶级的生煎。


“一位吗?一位!”服务员朝后厨的方向喊,然后就七拐八拐消失在了餐厅深处的长廊。张佳乐挪到她刚刚站着的地方给自己拿了张菜单,直接跳过左侧大幅的招牌菜去选不同份量的煎包。


“您介意和别人拼一张桌子吗?”过了一会,又一个服务员走过来问他。


——这个问题不就相当于,你是想尽快走进暖和的餐厅,成为在一个对食物兴趣远大于对你的陌生人的余光里尴尬的风景,还是你更愿意陪着这呲呲冷风在门廊里继续等十分钟?张佳乐一边在心里默默衡量,一边偷偷吐槽道。


“我不介意。”他最后决定。


“十七号桌!”那人于是叫。又有位新的侍者出现,带他走向了一套被塞在整个屋子角落的双人桌椅。张佳乐艰难地把腰背卡进座位,又踢了踢被艰难地卡进桌下的背包,抬起头来时才发现桌子对面的人大睁着眼,正带着一脸无可描摹的震惊向自己张望。


张佳乐?”穿过桌子上方五十厘米的空气,林敬言语气中的不可置信依旧清晰可闻。


他看上去和以前没有任何差别,除了那副被用作装饰的眼镜,此刻正挂在他的衬衫领口而非鼻梁上。张佳乐也以同样难以形容的震惊看向他。说真的,这种事发生的概率能有多大?大脑底部一处仅存的可以保持正常工作的中枢提醒着实际上,当年正是林敬言把这个餐厅推荐给他的,所以概率起码不会一路低到负无穷。但反正也高不到哪去就对了。


“先生,你点的菜呢?”在一旁候久了的服务员不免有些不耐烦,声音里的不快把他们二人都从无休止的震撼里解救了出来。张佳乐忙在菜单上生煎前面的框框里画上个潦草的对勾,把它递了过去;林敬言则放下筷子揉了揉眼。


你是张佳乐,没错吧?”他问,“因为你好像被太阳晒黑了不少,而且我之前也没怎么见过你头发散下来的样子。这对我这个脸盲患者来说可真是祸不单行。”


“如假包换。”张佳乐答道。林敬言的脸上出现一个很大的微笑,大到就好像有阳光从朝北的门厅顺畅地穿过整个大堂,最后落到他们面前的小方桌上一样。


“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他说,“你最近怎么样——你最近在做什么?我给你的私人微信打过几次电话但都被你挂了,所以你现在还好吗?”


“啊,你想让我先回答哪个问题?”张佳乐问。林敬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张佳乐发现即使在做这种动作的时候,也会有不带锐角的优雅从他的眼睛底部浮现出来。


“随便哪一个都行。真的。我是说真的,张佳乐——还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能见到你我也很开心。”


张佳乐说,并且迟到地发现自己在笑——还迟到地发现这整一句话里,久违地,没有一个字不是出于真心。在路过高铁上万万千千的陌生人后,能遇到一张他认识的脸总是好的;而这张脸属于林敬言的事实又使这个“好”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层级。毕竟认识的友善的脸是一回事,而认识的韩文清的脸就是完全另外一回事了。


“我就是去很多地方旅了旅游,也没做太多别的什么。”


“嗯,现在在灯光下面,我也看出来你确实是黑了。”林敬言说着,指了指在距他们两张桌子的长度外挂着的单盏吊灯,“所以你都去了哪些地方?没有人见过你,或者至少没有人发过社交软件说我在哪哪哪看见张佳乐了。所以应该玩得还挺不错吧。”


煎包被端上来的时候,余油在热度还未完全散掉的金黄表层上滋滋作响,两人同时后仰以免服务员被烫到:“我就是专门选了几个和电竞没什么关系的城市,那里大部分人的荣耀雷达要迟钝多了。在桂林待过一段时间,然后在那之前好像去的是成都和重庆?我记不太清了。唯一确定的大概只有十二个月前的我自己绝对没想到今年会有这么大的运动量,就跟要把之前二十年欠下的一次性补齐一样。”


“哦,桂林——我爸妈今年十一也去那里玩来着。”林敬言皱了皱眉,“这些生煎你最好现在就开始吃,不然等一会凉了就不香了。他们回来以后说了一句桂林特别挤,说了一句但特别特别好看,然后就开始骂我为什么没有休一周假陪他们一起去玩。”


被肉馅烫得吸哈吸哈的张佳乐笑得像只在啃木头的小耗子。林敬言想瞪他一眼,可任何与生气有关的姿态都永远是他面部肌肉的知识盲区,他太典雅,也太斯文了。不管是不是在一个随时为粗鲁准备了容身之地的情境之下。


“所以你这半年一直都在旅游吗?你接下来要去哪?还是说你要回家休息了?南京有我们呼啸在这,肯定不算和荣耀没关系,你怎么到这来了?”失败的林敬言放弃瞪眼,又啪地打开了好奇宝宝模式的开关。听这些问题好像被流氓在抛沙的同时撒了一把毒针,张佳乐一闭眼,把一整个生煎吞了下去。


“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这里来了,完全不知道。”他答,“说实话,我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是乱七八糟地在国内坐乱七八糟的火车,一般都选一站我没去过的城市下车,而且这种玩法截止到现在还挺有用的。我从合肥过来,本来没打算在南京停,但车站说一直到明天早上才能等到有空位的高铁。我不是说这里不好哈,就是我又不是没有把南京的随便哪个热门景点看过两次以下,但只有少数人在少数情况下才愿意一遍遍地来到同一座城市看同一批和尚庙,还不觉得无聊。”


他笑。林敬言也带着赞成的意味跟着笑起来:


“你可别再班门弄斧了,我就住在这,土生土长。可我还没嫌烦呢。那么你明天就坐上第一辆有位子的高铁,然后就那么走啦?”


“嗯,只要第一辆不会把我送回合肥*。”张佳乐夹起又一个生煎,“我觉得你应该不会特别懂旅游吧?所以我也就不找你要建议了。反正我现在基本哪都能去——张佳乐现在的两个家,听好了,就是天涯和海角。”


“可现在是冬天啊,这样就从根本上切掉了你的很多选项。”林敬言指出,“我觉得你可以往南走,找那些沿海城市?但你肯定没法去广州。深圳?可以不?或者到福州跟厦门那一块转转?虽然我也不知道在那里可以玩点什么。或者你也可以一路北上去看雪,但绝大多数往北走的路线又都得在北京做中转。”


啊,北京——一个和昆明一样让张佳乐避之犹恐不及的地方,尽管在想起这个地名之前,他原本还以为自己的郁结已经基本消散光了。他希望它再也不要出现,可那个城市极有可能会促成这一点,他极有可能因此这辈子从此都绕着伟大的首都走。极有可能,他对天发誓。


“我听说哈尔滨挺适合在冬天去玩的,”林敬言耸了耸肩,“但特别冷,这是个问题。而且大概得等一月份才会好玩起来,因为他们得等那时候才把冰雕之类的东西摆出来;十二月可能就应该比较无聊,因为虽然临近过年,但毕竟实际上离过年还远。不过那时候的东西应该都挺便宜的,我听说。”


“你比我更懂该怎么到处跑,但有时间跑的反而是我,这世界真是不公平。”张佳乐半开玩笑地控诉说,“十二月真的那么不合适吗?”


“十二月的哈尔滨真正的乐趣只在于你趁圣诞打折去给女朋友买手提包结果到了商场发现里面有差不多十亿个和你一样奔着便宜的那几百块钱去的大兄弟所以用不了十秒你就被挤成了渣渣。”林敬言面无感情地朗诵道,“这话的原产权属于我表哥,不是我。但我倾向于相信他。”


张佳乐倚倒在他座位的靠背上:“那我就先不去了。嗯,我大概可以回家过个十二月,然后一月份再去玩。”


“你家不是在玉溪吗?等到了一月,从玉溪去哪都要坐好长时间的火车,而且如果不从现在开始做计划抢座位,到时候你八成就买不到了。因为一月份开始春运。”下辈子,张佳乐暗下决心,一定要劝林敬言下辈子投胎做个旅行社前台,“你可以去大连或沈阳,或者东三省其他的周边小城市,在那里玩到一月然后再去哈尔滨。这段时间也可以让你提前适应下那里的温度,虽然也不一定能达到多好的效果。”


“你确定你不是一个混进职业选手圈的旅游顾问吗?”张佳乐觉得自己有责任替在座的所有呼啸粉丝提出这个问题。


“啊,今年暑假的家庭聚会是在我家办的,每个亲戚都在我耳边狂吹自己去过的那些地方。”林敬言答,“我本来完全没兴趣,不过还是或多或少地听了一点。直到碰上了最惨痛的回忆——我被一个姨妈拉到沙发上,嗯啊嗯啊地整整听她说了三个小时。这估计是我短暂生命里的最低谷体验了,你牢记教训,千万别让同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五星人生都能被这种亲戚直接给秒成残血。”


“我的一个表哥前几个月结婚了。”张佳乐告诉他,“我们这一辈剩下所有人也碰上了短暂生命里的最低谷体验。”


林敬言脸上表情相当于一个微妙的“我懂”,算是无声胜有声地抱怨了他在他们林家这辈的排行也是一样尴尬的不大不小。


“啊,说够我了。”张佳乐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道,“你现在怎么样啊,老林?”


林敬言给了他一个狡猾到体贴的眼神。“和之前差不多。”他说,“具体怎样取决于你想了解到什么程度。”


张佳乐把最后一个生煎放进了嘴里,最后一份浓郁的猪肉味道混着特色酱汁伴着甜脆的小白菜充斥了他的口腔。有一股感激在他体内悠然升起,而且升到了他先前因为自己一提荣耀就会崩溃而产生的愤怒所在的高度,甚至将后者冲淡了一缕。“最深的程度。”他笑,“我能受得了的。”


事实上,他也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受得了,但他突然之间充满了想要尝试的欲望——尝试着去释放那炖开的汤一般沸腾却一无所能的怒火,去丢掉那大部分时候已经凝成固状、却在他某天一连游弋过三个城市时又突然以气体姿态晃荡着招摇过市的苦涩。他的悲伤已经在漓江的某滴水里消失了,从他决定与自己的某一部分握手言和,进入人生的下一阶段开始,尽管只有远处的群山做目击证人。他依旧铭记着他失去的所有,但他不会再因此感到难过,这世界辽阔的寂寥在他心上先前流血的地方打了个圆孔,再幽深之处也唯剩下空旷的回响。在他面前,还有太多河岸和山巅,所以他还不至于就这样被三个亚军永远牵绊。


而如果他其实受不了,那也没有关系。南京某家卫生条件不达标的小餐馆角落里,一个空荡荡泛着油光的大生煎盘子前,倒也不是一个最不适合溃逃的地方。


“好。”林敬言斟酌着字句开了口,“眼下的这个赛季……”


 

张佳乐听从林敬言的建议,在大连的海边哆哆嗦嗦地度完了他剩下的十二月。耳边纡远的海浪声在每个夜里送他入睡,又在每个清晨唤他起来洒扫庭除。大连非常,比他在桂林泛舟但没有合适厚度的衣服时,比他在南京夜晚凝霜的街头仍坚持散步时还要冷。而附近大学的男生们却总是穿着短裤在外面跳来跳去——每当看到这个景象,张佳乐便只想把他们都揉成团扔进一条厚毛毯,然后自己也跟着钻到下面。


大部分时间,他都穿着六层衣服,但依然很确信举着镰刀穿着厚皮袄的死神就站在五米开外。


早上时,这里的环境简直称得上清澄,太阳光的旨意被干净到几乎不存在的空气诚实地传达,再顺着他的发丝淌到皮肤上面。但还是非常。在民宿女主人的坚持下,张佳乐在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早上去海边看了次日出——无疑是璀丽又神奇的,可当站在那里,他便只顾一遍遍检查自己早就没了知觉的鼻子是不是真的已经消失了。可能这就是荣耀没有发展到东北来的原因吧,不然客场选手们的手指一下飞机就全掉光了,那可怎么玩。


“怕冷怕成这样,你还想去哈尔滨啊。”女主人有点不相信地问道。


“阿、阿姨,我、我这不正慢、慢慢地习、习惯这温度了吗,我说真、真的。”不受控制抖动的牙齿让他听起来像个啄木鸟,张佳乐结结巴巴地说,“真、真的,我现、现在感觉好、好多了。”他一口气喝光了一大杯黄春菊花茶,继续结巴道。


阿姨看上去更不相信了。她的脸被这里的严寒摧残了一辈子,两只手上满是裂纹和厚实的老茧。“你今儿又穿了几层衣服?”


张佳乐举起四根手指,被嘴巴背叛了这么多次,他再也不会相信它了。女主人叹了一口气,在空中散开成一条极长、极长的白色丝巾。


“我估摸着是因为你的派克儿不够暖和。你从哪儿买的它来着?”


“长沙。”他答。


“我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她用鼻腔发出一声代表不屑的音响,“唉,要是说哈尔滨卖给游客的东西里只有一样能信,那肯定就是他们的冬装了。你要真那么冷的话,到那儿就赶紧买一套去。但别一下车就去买,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儿明显得是去泡温泉,祛祛你那体内的寒气儿。找个有五星的高档点儿的池子,别去像我们这儿这种不入流的地方,更别去村儿里。听我的,我可不想明天打开电视的时候看见新闻头条儿说,一个年轻小伙儿在哈尔滨洗澡的时候让给冻死了。”


张佳乐又猛灌下一大茶缸刚煮出来的热茶,点了点头。“谢、谢谢您的建议。”


“没事儿,觉得你用得着,就跟你说了。”莹澈的阳光扫走了天际线处的残云,他头顶的天空一直是水粉和杏黄色的,看着便觉彻髓透骨的海水冲刷着沿岸的卵石,“这就是大连的日出,永远都这么好看,也永远都这么冷。你都打包好了是吧?”


张佳乐把手中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旅行包向后甩到肩膀上以作回应,他还是不大信任他的唇齿,结巴丢死人了。他的派克大衣表面结了冰,看来他确实需要,也尽快需要买点新的冬装来把它换掉了。两人沿长堤走回街上,他对着第一辆经过他们身边的出租车即时地挥了挥手。钻进去,空调卖力吞吐的暖气裹满全身,就像融化了的春天一样拥在了他的脸上。


“祝你在哈尔滨玩得开心啊!”阿姨在窗外向他喊。


“谢谢您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照顾!”张佳乐冲她喊了回去。


哈尔滨,就像每个人都跟他科普的,比大连还要冷。带着冰碴的风偷偷溜进衣服,又坚持跑进手套里依次拥抱了一下他那已经被冻成十根冰疙瘩了的手指头。张佳乐在站台广场上带着虔诚和尊敬欣赏了整整一秒钟的雪景,随即把手机丢进口袋,疯了一样朝对面的出租打起招呼来。


几个月来的头一次,他对自己在一个陌生城市的目的地有了一个清楚的认知;从大连来到这里的四小时高铁上,张佳乐就一直在各种软件上搜罗之前被叮嘱的,下车后应去的第一个地方。他早就料想到自己在哈尔滨毫无目的的行走一定会带来一些深刻到在血肉里烙印一辈子的不愉快体验,只不过不同于其他城市的被抢或被偷风险,这里的不愉快是因为被冻成冰蛋。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正确的,花费整整两分钟蹒跚着爬在温泉房前的台阶上时他就在想,如果再来三毫秒,他绝对就可以做一个雪人僵尸去和豌豆射手玩扮家家酒了。


“先生您就一位?”走进男士区,一位工作人员边问边递给了他一双人字拖,“麻烦您先在大厅里把鞋脱掉吧。”


张佳乐听话地踢掉了他的一只鞋。即使在有暖气的室内,他也还是能感觉到温度在脚后跟的骤然下降,忍不住后悔自己没有在此时的三层袜子外再套三层羊毛。“不好意思,我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他对工作人员说,后者刚刚把他的鞋子拎到前台背后的柜子里,并拿回来一个带数字的腕带和一条画着本店图标的小毛巾,“我应该做些什么样的准备吗?”


“不需要,先生,这很简单的。”工作人员热心肠地为他解答,“您可以根据腕带上的数字找到一个专属于您的橱子,然后把衣服放在里边。您在里头购买的任何东西也都是和这个数字绑定的,等出来的时候,我们再给您一块儿算账。泡温泉的话,我们这儿给您提供的建议是先冲个澡再进温泉池,当然这两个地方都不准拍照。休息区在三楼,餐厅在四层,每个电梯和楼梯口上有给您指示方向的标志。如果您到了里面以后还有其他不明白的问题,欢迎随时去问我们的其他工作人员。”


这段冗长而信息匮乏的回答没有成功解释哪怕一个他之前不知道或没猜到答案的问题,张佳乐想。但一会儿功夫,已经有一帮看起来很像一大家子的顾客在身后排起了长队,他也就不愿再多耽误人家其乐融融的团建时间。想着泡澡听起来也的确不那么像是一个离了指导教师就无法进行的活动,张佳乐因此道了谢,独自庄重地向楼上走去。


楼梯的栏杆是大理石制的。或者是故意被染成这个花色,好让人以为它是大理石制的。到了最后一阶,他的脚深深陷进一层软绵绵的深灰色毯子里面。另有一位工作人员查看了他的腕带,并象征性给他比划了一下柜子的位置。距离之远让张佳乐有足够理由确信没有任何人能不在对自己是否已经走过了的不断质疑中安稳地到达彼端。


一番努力后,他终于拿着腕带打开了对应的小橱,结果发现里面只有两个晾衣架,空间小到很有可能没办法同时装下派克大衣和他硕大的背包。不过这倒是很好地解释了这个地方对把鞋脱在大厅里的要求。在这由两排立柜夹出来的半开放伪更衣室里,除他之外只另有一位朋友。那人此时正在角落里的一个底层橱子面前挣扎,只将背部暴露给了惆怅的张佳乐。


犹豫良久,张佳乐还是只能自顾自地同他想要把派克大衣塞进包里的欲望搏斗了近五分钟。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时,他刚刚开始为这场战争感到绝望。


“张佳乐?”


张佳乐挪用了平生的全部意志力,才得以控制自己继续往包里塞大衣而非立刻转过头来,尽管这个声音让他在心里尖叫出声。这可是冷到被人间抛弃了的哈尔滨啊,我的天——在这种地方都能被人认出来又是上帝的什么鬼把戏?但如果他可以拖延够长的时间的话,身后这个人或许也会认为是自己搞错了。毕竟连林敬言都会因为他身上的一系列变化而质疑起自己的视力,这个类粉丝生物大概也只是随便猜着试一试,发现得不到回应后就会很快走开吧。


——理论上讲,这一连串逻辑完美而妥当,可当那人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时,张佳乐还是没能阻止自己后颈上的寒毛全部立正向右看齐。“张佳乐?”第三遍。张佳乐终于决心转过身,并提前在心里预习了五六次否认自己身份的说辞。“我以为您是在和朋友打电话,所以才一直没回头。”他打算这样解释。并扭头开了口:“我觉得您认错——”


大脑伸出两条手臂从背后追来,在嘴巴被死死捂住之前,张佳乐听见自己用格外孱弱的声音完成了这个句子:“人了。”接着就死死地盯着对面的脸。


“没有吧。”对面的孙哲平回答,“我觉得我,认对人了呀。”



 
标签: 张佳乐 双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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